“人一怕死就有話要說,人有話要說就會更怕死,所以你們一定有話要說的,說吧。”
一根長繩像是牽牛一樣捆住了所有折刀派武夫的手,這一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掙紮動彈。
何維的頭顱仍在地上,死前憤怒的雙目仍對著他們。
雨絲飄落,潑灑在地,再抬起頭,便能見那道袍男子背劍攜刀,麵色平靜似在看一群豬狗。
眾人都打了個寒顫,無人敢先開口,便紛紛望向那之前叫最歡的獨眼漢子,後者打了個機靈,往後退了幾步,把眾人護在身前。
陳易環視一圈,等得不太耐煩,既然都不說,那麼唯有麻煩點去搜魂索魄了。
嗖。
林葉婆娑搖曳間,冷不丁便瞥見頭黑影飛過。
原來是頭麻雀。
陳易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眼,忽地探出手,憑空一抓,倏然生起顧龐大吸力,那麻雀竭力撲騰,卻始終越飛越近。
待到幾丈之時,麻雀攢頭一滾,搖身變成一老道摔落在地,
張生真一落地,麻溜地就跪下來急道:“不敢冒犯、不敢冒犯真人天顏……小、小道隻是來看上一眼。”
“你跟他們認識?”那人指了指那群折刀派武夫道,後者瑟瑟發抖,眼巴巴地看向了老道士。
“假認識、假認識……”
話音落下,那人隻是朝他微微笑。
一眾武夫都看了過去。
出家人不妄語,他下意識間沒直接說不認識,張生真雞皮疙瘩都起來,那叫一個後悔啊,他就不該接這單子,更不該去想趁機湊什麼龍虎山的熱鬨,看看這道庭是個怎麼執牛耳者法。
正想著,張生真顫顫抬頭一看,忽地發現什麼。
“道友身上的劍…是寅劍山形製的?”
“你認得出來?”陳易問道。
他點了點頭,道:“不巧,下江西時曾與劍甲高徒相談甚歡、互贈道緣。”
陳易眉頭微挑,很是訝異。
陸英如今已近無形無相亦無我的物我兩忘境界,單以心境論,她早已是陸地神仙,一路以來,連他也聽到騎仙鶴馴白鹿的傳聞軼事,她的一舉一動在市井間都被傳得神乎其神。
能與她相談甚歡,該是怎麼樣的人物?返璞歸真?
陳易深深看了張生真一眼,掐指過後冷笑一下。
張生真見狀,尷尬地笑了笑後道:“自從陸仙姑成名之後,與她相談甚歡的人也多了許多……”
一眾麵露一點喜色的漢子們如墜冰窟,虧他們還以為這野道士能搬出哪位大佛來,到頭來還是扯虎皮當大衣。
“不過,”
張生真沒理會那群漢子,趕忙道:
“小道確實是跟陸仙姑有一麵之緣……”
陳易再度掐指,這句倒是真話。
於是,他慢慢道:“巧了,我恰好跟她有好幾麵的緣分,這樣,我有幾件事要問,你老實回答,興許能留你們一命。”
老道士連連點頭,哪裡敢不應是,接著他望一旁看了一看,吞了口唾沫道:
“…能不能容小道先救這人一救?”
眾漢子為之一驚,老道士要救的,竟是這被砍死當場的何維?
陳易也微挑眉頭。
腦袋跟身子都分開兩家了,這要怎麼救?
“不湊巧,”
隻見老道士掐起手指,略有些諂媚道:
“小道會點縫屍招魂術……”
………
銀針刺破皮肉,孔洞流出紫紅色的鮮血。
張生真全神貫注,手中針線下手前遲疑極慢,可一旦下手,便穿得飛快,從一片血肉淋漓間,順著肌理穿梭,精準又利落。
可見此人跟屍體打交道慣了,知曉每一條脈絡的走向,而穿針的線也極有講究,用的不是一般的麻線頭,而是何維自己的發絲。
不多時。
頭就縫好了,除去脖頸間細細的黑絲外,竟與何維生前如出一轍。
張生真朝著何維嗬出口生氣,旋即吟誦咒語,陳易聽到,那似是楚辭的招魂篇,但是讀音更為詰屈聱牙,似是古楚巫祝搖旗起舞。
隨著經文念誦到末尾,眾漢子都屏息凝神,一時都忘了危在旦夕。
“動了!”
何維眼皮動了下,便有人尖叫道。
接著,
唰地一聲,何維猛地支起身體,嘶吼著朝前砍殺,那道人略微抬腳,何維腳底一絆,便摔倒在地。
張生真猛撲過去,按住腦袋,趕忙吟誦道:“東方青帝安肝魂,南方赤帝鎮心神,西方白帝定肺魄,北方黑帝通腎精,中央黃帝脾土寧,五炁朝元護真形…“
何維打了個哆嗦,接著眼睛一閉,沉沉地昏睡過去。
張生真朝陳易笑了笑,打了個稽首道:“他剛醒不久,還以為自己沒死,下意識就朝真人衝了過去……冒犯、冒犯。”
陳易倒也不在意,比起何維的反應,他對張生真這一套縫屍招魂之法更為好奇,想來張生真口中的一麵之緣,也是因此而來。
想到這裡,陳易問道:“你跟陸仙姑,之前見了一麵?”
“對對,碰巧陸仙姑見到小道在替人縫屍招魂,”張生真回憶間帶著神往之色,“她指點了小道兩句,小道起初不以為意,後來得知是陸仙姑本尊,頓覺醍醐灌頂。”
陳易無意深究,便直接道:“談了什麼?”
“…她說,天地生死有命,我這一手縫屍招魂之法,是混淆陰陽,逆天而行,如果是治世必定天打雷劈,但幸好,眼下白蓮教亂,陰陽混亂,逆天而行的人太多,小道反倒能趁此多救人積攢功德,這是其一。”
張生真頓了頓,接著道:
“其二…便是叫我若想有所精益,就尋機去龍虎山一趟,拜見老天師,他會對小道這法術感興趣……陸仙姑的意思,可能是說不準老天師能給小道指點迷津。”
張生真說這話時有些怯怯然,想來是不敢妄想自己這泥腿子能得老天師的接見,心底天然就露了怯。
但陳易卻是若有所思。
如今的陸英不能以常理揣測,跟周依棠的行事頗有幾分相像,一舉一動皆隱沒迷霧之中,而且…極為恰巧的是,張生真跟陸英有一麵之緣後,便在這碰見了自己。
當真是緣分使然?
陳易沉思片刻,旋即又問:“你們為什麼會來這裡?”
張生真趕緊回道:“小道是路上碰見這群折刀派人在找道士,他們說是這裡有白蓮教人,打算剿滅之後,帶到龍虎山英雄會上招搖。”
陳易旋即又望向了那群折刀派漢子。
一人打了個機靈,連忙回道:“真人有所不知,龍虎山道士們弄了張輿圖,上麵注明了白蓮教的大小據點,暗中派人分發到各門派手中,邀人一並助義剿滅,以此削弱白蓮教的力量。”
陳易眉頭微皺,他隱隱從中覺察到了一點聯係,卻又好似全無聯係,是純粹的機緣巧合。
這副模樣落在眾人眼裡,心裡都咯噔了一下,就怕眼前之人突然暴起,直接趕儘殺絕。
此人似乎與白蓮教關係匪淺,又不知是哪來的殺神,武藝高強得可怕,做什麼都有可能。
見他久久不說話,張生真嘴唇微顫,絞儘腦汁地盤算報出誰家的名頭,以穩住眼前之人。
嘩啦。
雨勢驟急。
陳易轉頭看老道,張生真麵露疑惑,雙手掐訣,猛地一揮,大喝數聲“停”,然而半點停息的跡象都不見,密密麻麻的雨珠重重砸在麵上。
銅錢大的雨點砸得人睜不開眼,張生真掐訣念咒的尾音被雨鞭抽散在風裡。地麵開始震顫,起初像是遠處馬車經過,轉眼間就變成千軍萬馬奔騰的動靜。
暴雨突然發了狂。
雨水之中似乎還有彆樣的聲響,起初是劈啪聲,隨後愈來愈大,變作隆隆響聲,仿佛鼓點,又似重錘,張生真身軀搖晃,發現腳下大地竟也嗡嗡作響。
陳易猛一轉頭。
整片山林都在戰栗,林鳥驚飛,烏壓壓的鳥群撞破雨幕,混著泥漿的巨石碾過鬆林,裹著斷枝殘葉的洪流已撲向了村口!
刹那間,張生真眼中忽地一閃,陳易已如流光般掠去。
山體撕開裂帛般的巨響,霎時間,仿佛天塌地陷,大地裂開一道口子……
………
四麵八方卷著轟隆的聲音,像是山體崩塌傾瀉。
滾滾泥流幾乎一瞬間吞沒了可見的一切。
整座村子像是被翻進了地裡一樣,殷聽雪還記得自己慌亂間吟誦咒訣,接著閉起了眼睛。
直到現在,眼睛也閉得緊緊。
腳下一空,瞬間沒有了實感。
殷聽雪一驚,懷疑自己死了,卻還是不敢睜開眼,怕自己真死了。
“殷聽雪、殷聽雪!”
猛聽身後一聲熟悉的呼喚,殷聽雪回頭睜眼,才發現自己被揪住衣拎了起來,飛到了半空之中。
陳易見她無事,趕緊把目光落向腳下的村子,他乘風而行,隻見龐大的泥流卷著崩裂的山石,緩緩朝某處彙聚。
那是處巨大的坑洞,山體都塌陷了一半,陳易記起,那就是儲意遠離開的方向。
他們到底挖出了什麼?
念頭一掠而過,陳易無心去想,眼下當務之急,是找到東宮若疏。
“你看沒看到東宮若疏哪裡去了?”
殷聽雪回過神來,臉色發白道:“她、她說去透透風,看一看他們在乾什麼,然後、然後就…然後就…石洪了。”
陳易聽罷,刹那便往坑洞的方向奔去,暴雨依舊淋漓,泥水滾滾流淌,亂木巨石,斷壁殘垣,都順流而下,腳下仿佛一片流動的海洋。
他口誦咒訣,睜開天眼,猛地一掃。
便見坑洞邊沿,滾滾泥流之中,一個胸脯很大的身影在激蕩,她竭力掙紮,然而任使勁渾身解數,龐大的泥石流依舊把她往深處衝去。
轟隆隆。
頃刻之間,東宮若疏的身影墜入到坑洞之中。
………
一炷香後。
陳易跟殷聽雪幾乎是第一時間衝入坑洞之中,卻尋不見東宮姑娘的身影。
外麵的泥河已漸漸平息,平緩地鋪在大地之上,幾乎一瞬間山崩地裂,也是幾乎一瞬之間迎來平息。
“這些白蓮教人…到底挖到了什麼?”陳易不由喃喃。
殷聽雪攥住陳易的手,小腿有些發軟,但她一句話也不說,以免陳易分心,眼下還是要找到東宮姑娘要緊。
土腥味蔓延在鼻尖,腳下泥流濕滑,陳易自方地中摸出個照明符,猶豫之後,嗅到陰氣格外深重,便反手把照明符放回,從懷裡摸出火把和火折子。
火把點起,往漆黑的坑洞一照。
似乎彆有洞天。
出現在眼前是龐大的地下溶洞,半座地底都似是中空的,石壁不斷朝四周延伸,漫無邊際,愈是深入,便愈發會把頭頂黑暗當做天幕。
陳易領著殷聽雪,掐指計算著東宮若疏的方位,二人走到某處,前方出現了一條深長的隧道,他忽然有種即視感,塗山地宮的經曆在腦海裡浮現。
這是某處秘境陵寢?
陳易麵色微深,之前向西北而行,原打算再次尋到塗山地宮,隻是劍池內見過塗山氏一麵後,還是作罷了,沒想到自己跟這些陵墓這麼有緣,那時碰不到,趕上這個時候了。
順著深長的隧道向內探索,腳下泥流冰冷,陳易和殷聽雪有避水術法在身,沒什麼大礙,隻是走得慢了些。
隧道幽深,儘頭一望不儘,溶洞渾濁得像是人的血肉,火光一照,便似在蠕動。
陳易帶著殷聽雪不停的深入,眼中仍爍著金芒。
隧道突然收窄成一線天,兩人得側身擠過去。殷聽雪肩頭蹭過石壁,簌簌掉落的碎屑裡混著幾片指甲蓋大的東西,陳易用火把一燎,是半片褪色的玉璋,雕著鳥首蛇身的圖騰。
待走過隧道之後,陳易再度抬頭。
他腳步微停,火光之下,照出了前麵模糊不清的輪廓。
前方豁然開闊,陳易將火把舉高。
昏黃的光暈裡浮出九級石階,階上橫著口裂開的祭壇,獸首斜插進地裡,裂口處垂著綹綹紅絲,竟是人的頭發。
更深處,落著一個個人形輪廓。
一個個麵孔都朝著他們的方向。
一個個都長滿了羽毛……
歪歪斜斜的屍身落在祭壇之後,仿佛祭壇便是為他們所設,昏暗火光下,影影綽綽看不清晰,反而叫人脊背生寒。
殷聽雪呼吸一滯,心提到嗓子眼。
噠噠。
是腳步聲……
在身後!
殷聽雪不知陳易為什麼不動,她用力拽住他往後一轉,陳易回過神來朝身後看去,便見到那熟悉的臉龐出現在麵前。
“陳易、聽雪…你們都在啊。”
話音落耳,陳易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細節。
她沒有影子。
“可我好像…”
東宮若疏定在原地,
“死翹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