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開始這就是個局,陳易靠著假死混過寅劍山的護山劍陣,接著以魂魄引誘,再伺機奪回軀體頭顱。
為甩開那些追殺自己的寅劍山道士,陳易幾乎是風聲鶴唳。
一路這也繞,那也藏,靠著自己對寅劍山地勢的熟悉,終於是把追著自己尾巴跑的人甩得一乾二淨。
當然這少不了周依棠的暗中配合,以及那以趙德山為首神霄派道士用拜山的名頭將自己帶入山中。
若非如此,斷然避不開寅劍山護山劍陣,此陣隻誅活物,不誅魂魄,他便是靠著陣法規則蒙混過關。
“好似喵、好似喵。”回過頭,他說著怪話,緩解殷聽雪的慌亂緊張。
陳易望著許久未見的小狐狸,後者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就定定地跌坐在地,眼睛一眨不眨的。
倒也沒長個嘛……
陳易目光驀然溫柔,輕聲道:“我回來你不高興?”
殷聽雪再一次回過神來,見他身形虛幻飄渺,好似隨時都會遠去,像是人頭七時的還魂。
她按捺住興奮,怕自己發現他是真死後過於悲傷,小心翼翼問:“你真死了嗎?”
“死了。”陳易停頓片刻,思緒轉圜,忽然全身一垮。
他整個人往地上徑直栽去,殷聽雪伸手想碰,卻徑直穿過,碰也碰不到……
再一望去,陳易好像虛弱不堪,朝她喃喃:“強撐著一點執念來見你……”
他的眉心竟滑出一點鮮血,裂紋滿身的瓷器般一觸碎。
殷聽雪周身一冷,眼眶不住熱淚盈滿,但倔強地沒流淚,她不想他死得太悲傷,便重重點頭:“那你見到了…”
陳易好似垂暮的老人,已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道:“不隻這些,還有遺願。”
氣若遊絲,不像似有假,殷聽雪又一點頭,擠出了笑顏:“我幫你…”
“我的遺願可是很多。”
“沒事的。”小狐狸點點頭。
“你給我立個衣冠塚,每個月都來看我一回。”
“肯定來看。”
“不僅如此,還要給我燒多點紙錢。”
“給你燒很多很多,不夠用你可以托夢。”
說到這裡,陳易似是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腦袋微微下垂,“最後一個要求…給我生孩子。”
殷聽雪一愣,下意識道:“生孩子不行…”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生孩子不行?”
倏地一下,陳易回光返照,坐了起來狠聲道。
殷聽雪往後退了半步,縮了縮脖頸,咕噥道:“聽過給死人結婚的,哪有給死人生孩子的?”
陳易沉吟片刻道:“萬一我沒死呢?”
“沒死?”殷聽雪下意識道:“沒死就更不生了。”
她說完,噗嗤一笑,胸腔積鬱鬆了開來,看來他還是沒死,之前雖有猜測,但聽到模棱兩可的聲音,如今聽他這麼一說不免如釋重負。
一縷冷月掛空,天色迷迷蒙蒙,冷杉的樹影參天,陳易就站在她麵前,挑著眉盯著她瞧。
多熟悉的目光,殷聽雪下意識有點怕了,但還是壯起膽子道:
“你沒死對不對?”
“死了。”陳易頭一歪,“被你氣死了。”
“我給你欺負,你不要生氣。”
像是有團小白塊滾到他懷裡,她撲了過來,仰著小臉瞧他。
他還是幽魂,她沒法抱住他,但仍儘量貼近著,眼皮怯生生顫著,這是過去歲月裡陳易留給她的痕跡。
陳易滿肚柔腸,輕聲問道:“那時你是不是看到了我?”
那時陳易看到她了,小狐狸在樹林掩映間眨了眨眼睛,一點微光撲朔撲朔。
她欲來又止,陳易忙於甩開追兵,也沒有靠過去。
殷聽雪皺了皺鼻子道:“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跑過去那該多尷尬。”
“萬一是最後一麵怎麼辦?”
他也想到這了…殷聽雪略感意外,思考下道:“不是還有下輩子嗎?”
她都答應了跟他十輩子的,這樣一想,好像也不差這一兩輩子。
“下輩子,你哪裡知道下輩子是什麼情況,”陳易瞧上去惡狠狠的,半帶恐嚇道:“萬一下輩子我們交換身份,我變成殷聽雪,你變成陳易,難道你要來天天欺負我?”
“真的嗎?”小狐狸略顯狐疑。
“當然咯,我開天眼看過了,下輩子就是這樣。
換到下輩子就是你作惡多端,天天把我欺負。”
“不會的、不會的,”殷聽雪認真想了會後道:“我心地好,會隔一天欺負你。”
“?”
陳易人被嚇了下,旋即眯眼掃了下殷聽雪,少女驚覺夫君目光戲謔,便知自己說錯話了。
她垂頭猶豫了好一陣,吭哧吭哧道:“下輩子也給你欺負……但你要隔兩天欺負一次。”
“你想得倒美,隔兩天欺負一次,我還不如現在死了明誌。”陳易說道。
“你不要死好不好?”
“陪我一百輩子。”
“太多了。”
“我都死人了,你還跟我討價還價?”
“那你不是好多輩子還要找我嗎?”
見她記在心裡,陳易心底泛起陣暖意,感慨道:“情比金堅啊。”
殷聽雪搖搖頭,糾正道:“是陰魂不散。”
陳易正欲作怒,半年不見,她人不長個兒,膽子倒肥了不少,意識到這點,他愣神片刻,若是如此,那她是不是?
答案好似呼之欲出。
夜色深沉,星辰被細雪拉近幾分,毛毛蒙亮,好似整座寅劍山都靜了下來,等候著那命中注定要在此時此刻說出的話語。
遙遠的群山積著雪。
“我有點喜歡你了…”她仿佛聽到陳易的心聲。
細雪忽然在心頭落下了。
…………
“頭呢,頭去哪了?”
“尋不到了,尋不到了!”
夜已入五更,第二遍雞鳴以先,原來位於法台上的頭顱已不知何時消失不見,當時隻聽一陣厲風掠過,青幡隨風劇晃,眾人都急於去追那一閃而過的陳易魂魄,全然未能發覺。
安槺麵色凝重,旋即叫人抬來棺木。
久久無聲回應。
等上了許久,才有寅劍山門人抬來棺木,揭開一看,裡麵空空如也,根本不見那陳易留在這裡的屍身。
人之三魂,寄托於頭顱上,這軀體則與頭顱分置二處,仍由趙德山等人保管,一來招魂隻用頭顱,二來則擔心魂魄奪回完整的軀體,當即起劍殺出重圍,說不準會傷及寅劍山人。
不見了…
怎會不見?
死了不過三日不到,根本沒時間屍變化作僵屍。
白玉真人安槺猛然驚覺不對,震聲問:“望正道人去哪了?”
旋即便有門人急匆匆去尋,回來的時候,卻隻帶來一封遺信:
“寅劍山得蒙天威浩蕩,我等神霄派宛如螢火比日月,黯淡無光,自慚形穢,更自宋徽欽二宗北狩以來,我神霄派計過自訟,自覺愧對中原天下,於天下之罪,不下於檜,故常遣弟子下山降妖除魔、普濟世人。師祖有訓,吾輩叩心自問,不求世間虛名,銘記祖宗罪狀,故此將此功贈予寅劍山,以免祖宗罪過……”
饒是白玉真人再好的養氣功夫,也隻青筋暴起:“我祖宗也有罪過,我還姓安,祖上安祿山!”
怒過之後,心湖漸漸平複,白玉真人攏起袖袍,法台上踱步兩回。
以這群神霄派道士的行事來看,這一回更像是平白丟了個燙手山芋來給她們處理,而並非有意暗害,再加上她寅劍山此前也並無與陳易交惡之處,想必縱有麻煩,也不會動搖根基,白玉真人略作掐指,鬆開半口氣。
“掌門…要多派點人去找嗎?”
“不必…”安槺頓了頓,繼續道:“再找一個時辰,天亮前找不到就讓所有人都回來。”
“…這……”
“我知你疑慮,本座會將此事告知通玄真人,若她發覺有賊寇混入門中,定會出手驅逐。”
說罷,安槺踏出法台,一步後掀起大風,身如白虹飛向蒼梧峰。
…………
…………
“打發掉了?”
“走了。”
獨臂女子回過身來,便見陳易摸著脖頸從陰翳裡走出,其喉結處隱隱似有血線。
她冷笑一聲道:“以此法上山,倒也是膽大包天。”
陳易先是假死斷頭,以神霄派的請帖向她傳遞消息,等寅劍山眾人注意力皆在魂魄上時,再由周依棠出手帶走頭顱和身軀,最後再拚回到一起。
彆看這幾個步驟說來簡單,隻有做起來,才知道每一步都不能出半點差錯,否則假死成真死,這輩子就到頭了。
至於前世如何上山的,則是徐徐圖之,步驟要漫長得多,也緩慢得多,起碼得在山腳消磨掉半年光陰,而陳易現在是等不了這麼久了。
迎著許久未見的周依棠,陳易笑嘻嘻道:“這不是有師尊麼。”
周依棠又是冷笑。
陳易隨意環視,這棟小樓他倒是熟悉,不正是他上世所住之處,再一看這些陳設,除去方位外,都與前世如出一轍,周依棠安排殷聽雪住在這裡,其背後的用意,他怎會體悟不到。
還不待陳易轉過臉,獨臂女子似有預料道:“走了。”
她半個身子剛轉過去,陳易便扯住她的手。
他是想對質?
周依棠冷眸微眯,似早已做好準備。
陳易朝她眨了眨眼睛,低聲道:“你是不是還欠我東西。”
周依棠麵有疑慮,隻見這逆徒目光朝她的唇上瞥了瞥,這才猛然想起什麼。
“你我說好的,我給陸英護法到山同城,你就給我親一口。”陳易厚著臉皮道。
獨臂女子少有食言,此番記起,本不會回絕,可偏偏又憶起他是如何抱著閔寧親,其後又如何溫柔似水,眸光漸漸冷冽。
“陸英並未真得緣法。”周依棠淡淡道,“你無功無過。”
“無功無過?”
陳易並未作怒,也沒鬆手,隻是捧了捧臉,一屁股坐在地上長籲短歎,
“我苦啊……”
“人心不古啊……”
“老師傅坑害徒弟啊……”
周依棠:“……”
陳易這番撒潑打滾的架勢,她作師傅的從來奈何不得,此刻定定站在原地,絲毫不理,也不挪步。
“點好茶咯。”
隔著一扇屏風,就聽到殷聽雪點好茶水的報告聲。
“你過去。”
周依棠借坡下驢道:
“我還有要事處理,過幾日再說。”
陳易也不糾纏,拍拍屁股站起身來,笑道:“那就過幾日。”
周依棠微微頷首,轉身推門而出。
不知怎麼,陳易總覺獨臂女子臨走前的目光格外複雜。
是因猜到自己想要對質,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陳易心中猜測,那時口口聲聲說對質,語氣頗為不善,可到底夫妻沒有隔夜仇,更何況周依棠如此幫扶,還是彼此緩和些為好。
念及此處,他不再多想,轉身繞開屏風。
殷聽雪見他一個人過來,不禁出聲問:“周真人不喝茶嗎?”
“不喝。”
陳易捧起茶碗,細細品了起來,不同的茶種,風味雖不同的,可掌心裡仍是熟悉的茶溫。
茶水落肚,一陣無話。
每當茶碗見底,殷聽雪都乖乖地及時奉上茶水,一碗接著一碗,無聲間陳易已是六碗落肚,待少女還要添茶時,陳易卻擺手製止,目光意味深長。
“天色不早了。”
第二聲雞鳴剛剛響起,快天亮了。
還真是熟悉,殷聽雪哪裡猜不中他的意思,內裡生性乖順的她,這一回竟搖了搖頭,
“今晚先不要。”
陳易眸子微斂。
往常殷聽雪被他這樣看一眼就有些受不了,可她眼下垂著眸,壯著膽子道:“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的。”
陳易有些錯愕,這是想跟他多聊聊天來著。
殷聽雪到底是跟殷惟郢不一樣,她從不喜歡那事,許久未見,陳易近乎柔腸寸斷,溫聲道:“那好…你我先到床上去,我抱著你,你慢慢跟我說。”
“…不能做那事。”殷聽雪小聲道。
“我像那樣的人嗎?”
陳易飲儘茶水,起身先回了房。
殷聽雪勾唇一笑,收拾起了滿桌茶具,細細清洗了一番後,才躡手躡腳地走入其中。
忽地,她被他一把攬住,抓到床上。
“啊!說好不要的!”
“不要是不要,可沒說還穿衣服。”
“彆、彆扯衣服,你不要這麼壞好不好?”
“就這樣了,不動你了,行了吧。”陳易輕輕吻了她後脖子,少女縮了下,“我很想你,真的很想。”
“嗯”
殷聽雪應了聲,周真人清寒的臉孔於腦海一掠而過,便出聲道:
“不要想那麼多,第二想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