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900 悔與命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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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裁靜靜翻閱著記錄簿,尤蘭達靜靜望著翻閱記錄簿的愛人。

他如往常一樣挺拔,冷峻,專注時睫毛隨眼球滾動輕顫。

她能聽到馮如鬆的低語,紙張翻閱時的‘嘩啦’聲,水流滴出獸口,落入平湖那微不可查的撞擊聲。

以及。

仙樹的聲音。

她像一個旁觀者,隻看、聽、想,卻與他們所在的‘畫片’並不重疊。

“玉裁…”

尤蘭達喃喃。

“昏君無道,妄祭秘術。恐怕我們改了又改,殺了又殺,最終的對手卻是來自——”

章玉裁將手中那遝信紙折了一下,回首觀望,眸如刀劍般鋒利。

馮如鬆微微躬身。

“大人。我與兄長已在各地點火,不用數年,便可成燎原之勢。”

“長庚司底下行了太多方便,我不是唯一的都司,”章玉裁思慮過太多日夜,馮如鬆滴水不漏,可時間來不及了,“變數太多,如鬆。”

他掌著長庚司一日,就有白蓮教一日的好兒。

倘若有天變了,圖吉與另一個坐上來,白蓮教的傷亡數字會迅速上升——更不提他們屢屢潛入郡縣,拉攏那些天賦非凡的男女…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長庚司刀下幸存的。

他謀了私,多次從中領出‘死人’。

也指了錯路,讓長庚司的衛士吃了蝦蟹,放了鯤鯨。

他自認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可天威難測,真有天出了變數,再做應對就晚了。

“洋夷步步緊逼,我軍戰戰潰敗——恐怕用不了半年,就要割地賠款,再多些個‘紅毛綠眼’的爹了!”

馮如鬆將頭垂得更低。

“國中之國,國之不國!他們怎麼有膽量提這樣的要求?!”

章玉裁扶劍恨聲。

“真乃愚人之妙法也!那層層屍位素餐的竟以為是天大的好處落到腦袋上?我看是屎盆子!”

馮如鬆緩緩搖頭。

提起那些‘好大官兒’,他也有些無奈:“…最近又傳西洋人的機巧,說能教織娘歇息。平常個人、十來日才成的紡布,用上後隻要兩人操作,三日便出。”

藍衫男人活靈活現地詳述那些官員的做派,他們是如何蠱惑愚弄百姓的。

“…糊弄她們,說等洋人來了,隻挑出牌子,每日換著上工,其他空閒則休——我來時見織娘們都聚在一塊,聊閒時再私底下繡些什麼換錢,說平日裡工緊,忽地閒了,怕不適應…哈…哈…”

馮如鬆咧著嘴,腦袋搖了又搖。

百姓愚昧,並非百姓之錯。

可這個個朱紫竟像哄騙小兒手裡的糖畫兒一樣層層推諉,差人哄騙,隻為了自己口袋裡那叮啷作響的銀子——

實乃…

禽獸也。

“真到了那天…”

章玉裁薄唇輕碰。

雖沒有商賈之能,他也想得出,到了那天會發生些什麼——

“章…大哥。”

馮如鬆忽然叫了一聲近的,打破章玉裁的沉思。

“如鬆?”

“大哥想要朝廷好,國家好,還是百姓好?”馮如鬆靜靜望著他,說了句古怪的話——在多數人眼裡,這三個是一樣的。

章玉裁黑眸微閃。

“西洋人的法度利器從來不會為泥巴叫屈。章大哥,我朝如何?”

馮如鬆輕言。

“糊牆時寶貝,抹完了嫌臟。燒得紅透亮,老爺踏著來去——叫一句乖巧人,要忙嚷‘我哪配成人’…”

“如鬆。”

章玉裁饑打斷了書生的話。

他們乾著叛逆的事,嘴上卻最好一句都不要提。

馮如鬆近日有些輕浮了。

“…大哥。我和兄長追隨左右,取的就是個‘不可能’。如今利法就在眼前…不若讓我…”

“我這次來,帶了百十個要死的,”章玉裁仿佛沒聽見他的話,抖落著手裡的紙,麵色淡淡:“真要試,也當從我開始…”

馮如鬆不同意。

“蛇無頭不行,鳥無翅不飛。”

“頭?我何時成了‘白蓮’的頭?”章玉裁失笑,屈指點了點眉心:“即便真有‘頭’——也合該是‘念頭’。若人人都有念頭,如鬆還怕‘鳥無翅、蛇無頭’?”

況且…

「身為‘人’所重視的,你所重視的。」

這遝記錄中還是有些重要的東西的。

比如。

與這‘仙人’做交易,恐怕‘血肉’是最低一檔的了——你所重視的。

你。

馮氏兄弟都是孤兒,可沒什麼真重視的。非要說,也就是個白蓮,是個念想,再多半個自己。

而他…

能交易的卻是有些。

眼下兩難:一難朝廷裡的祭祀,二難遠渡而來的蠻夷。

比起來,後者自當緊迫。

章玉裁將紙遞給馮如鬆,緩步到那仙樹下。

“要洋人百年不犯,三百人性命可否?”

翠光在翡鱗中靜靜流轉。

幾個呼吸。

一道悶沉的聲音在馮如鬆和章玉裁的耳中響起。

“不夠。”

“四百人。”

“不夠。”

“五百。”

仙樹沉默片刻。

“也許。”

二人齊齊蹙眉。

即便沒有這些紙,兩人也很難上這樣的當——若真獻上五百人,等來一個‘依然不夠’…

再獻六百?

‘不夠。’

這是個無底洞。

“自稱仙神,就沒有個凡人能為的法子?我要洋人再不進犯,至少百年時間。”

仙樹聲音低了幾度:“每個問題都有答案,孩子。隻是凡人從不意識到,代價會有多大…章玉裁,許多人的命運在你手中…”

耳畔隆隆作響。

章玉裁喉嚨有些發緊。

雖口稱‘仙人’、‘仙樹’,實際卻從未將這妖物當做真正的仙神對待。可此時此刻,章玉裁卻感覺周遭一切聲音飛似的離他遠去——他的雙腿變得沉重,重到要鑽進泥裡,碾碎泥下的彆的什麼殼子,或者一直站到地府裡去。

他失去了對馮如鬆的感知。

以及自己血肉的支配權。

這種‘壓迫’,對一個自認為在神秘之路上走的比身邊任何人都要遠的儀式者來說…

無疑是一種侮辱。

就像年邁的牧師領著聖童禱告後,用他因飲酒過量而顫抖的枯手攫出新生的白血,送到聖童麵前,說:‘聞聞,這是你的味道。’

當然。

等聖童長大,懂了這些,那年邁的老牧師早魂歸天堂。

一代又一代的傳承。

新鮮與陳年尿液混合塗抹在聖十字潔淨無瑕的教標上,讓最神聖的因潮濕而發黴。

雖然牧師們從不流淚。

所以。

對章玉裁來說,這股莫測的力量無疑是一種侮辱——隻是‘仙樹’的本意並非如此。

就像人不會侮辱一隻螞蟻。

“命運…像陰影中的影子…”

頭頂翠綠枝條悄然垂落。

在他耳畔低語。

“蘭氏滿門,唯活次女——選擇命運,就等於選擇了代價,章玉裁。”

“…蘭…?混、混賬…!你毀了人,倒有什麼好處?!”

仙樹輕笑:“命運將至。”

章玉裁隻片刻如遭雷擊,又迅速狠狠用牙撕開舌尖,低吼:“妖樹!”

這一聲讓那周遭的重壓如霧般消弭。

馮如鬆忍著骨頭縫裡的酸痛忙上前攙扶,而遠處靜立的少女,卻再也不敢向前半步。

她希望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可願望是沒法反悔的。

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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