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金黝黑的臉上頓時露出恍然之色,上下打量著李智雲,眼中敵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敬意:“哦?!原來你就是末秀天天掛在嘴邊,讓我們種出綠菜的‘神人’?”
李智雲連忙拱手:“在下李智雲,見過小女王!”央金也不還禮,隻是隨意地擺了擺手,語氣豪邁:“行了行了,那些虛禮免了!你救了我蘇毗那麼多條命,就是我央金的恩人!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事說話!” 那股子混不吝的江湖氣,撲麵而來。
李智雲並不見怪,心中卻為央金的豪氣所動。山寨陷落,部屬傷亡慘重,尋常人早已崩潰或暴怒,她卻能在絕境中保持這份近乎粗糲的豁達與談笑自若的強悍。這份刻在骨子裡的堅韌和領袖氣度,讓李智雲由衷地感到震撼與折服。
兩支隊伍彙合後,沉默而迅速地撤回主寨。清風寨的幸存者們被安置下來,傷兵得到了救治,空氣中彌漫著草藥味和壓抑的悲憤。喧囂一時的節日盛典早已被慘烈的戰報衝散,偌大的山寨陷入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寂靜。篝火在夜色中跳動,映照著戰士磨礪刀鋒的身影和百姓憂心忡忡的臉龐。複仇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在這座孤寂的山寨中,無聲地積聚著力量。
幾日後,暖陽透過窗欞,在木屋內灑下斑駁的光影。李智雲與蔡虎正於棋盤前凝神對弈,黑白子糾纏正酣。忽聞“篤篤”輕響,門扉開啟,一名侍女垂首而入,聲音清越:“殿下,女王有請,請移步王宮。”
李智雲聞言,指尖棋子輕輕放下,整了整略顯隨意的衣袍,起身隨侍女而去。
踏入王宮,他被引至一處軒敞肅穆的議事廳堂。隻見大女王末秀端坐於正中的鎏金王座之上,神情凝重。小女王央金緊挨其側,眉宇間隱有焦躁。左右兩廂,六七位須發斑白的長老正襟危坐,氣氛沉凝如鐵。那位曾與李智雲有過一麵之緣的邊巴大叔也在其中,正“吧嗒吧嗒”吸著一杆銅頭煙槍,煙霧繚繞。顯然,一場重要的部族長老會議正在進行。
廳內眾人見李智雲入內,紛紛起身,臉上擠出幾分禮節性的笑容,卻難掩眼底的沉重。彼此見禮後,末秀示意他在旁側空椅上落座。甫一坐定,末秀便遞過一塊折疊整齊、質地粗糙的羊皮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殿下,此乃康國國王代失畢遣使送來的信函,請您過目。”
李智雲雙手接過。羊皮卷入手微涼,帶著皮革特有的腥膻。甫一展開,一片刺目的暗紅色澤便撞入眼簾——竟是斑斑乾涸的血跡!仔細一看,原來是信的末尾處,赫然按著數個清晰猙獰的血手印!顯然,這位代失畢國王用血手印代替了王國玉璽。羊皮卷上,狼毫書就的墨跡如刀似劍,力透紙背。李智雲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悸,逐字讀去:
康國國王代失畢致蘇毗國大女王末秀書
蘇毗國大女王末秀尊鑒:
狼煙未散,血債已深!爾妹央金,凶戾無狀,竟敢伏擊我康國商旅,屠戮無辜,更將吾兒溫蓽成梟首示眾,曝屍荒野!此仇此恨,傾儘藥殺河水亦難洗刷!
彼時清風寨破,鐵蹄之下,頑抗者皆成齏粉!央金僥幸鼠竄,遁入爾之羽翼。此獠一日苟活,本王怒火一日不息!
今限爾五日之內,縛央金及其黨羽,押解至我康國大營轅門之下!本王將以彼等頭顱,祭奠吾兒英靈!
若爾心存僥幸,妄圖包庇此獠——休怪本王儘起傾國之兵,更召昭武九姓同袍共舉義旗!屆時萬騎如雲,必將踏平爾之山寨壁壘,犁庭掃穴!蘇毗國土,必為焦墟!爾之部眾,無論婦孺,皆難逃血洗之災!
存亡興廢,係爾一念!五日之後,若無答複,烽燧燃起之日,便是蘇毗國祚斷絕之時!
勿謂言之不預!
康國國王 代失畢血書於狼頭大纛之下
康國王璽 赫赫昭昭(以血手印為憑)
李智雲讀完,一股寒氣自脊椎直衝頂門,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這封信如淬火鋼刀,字字滴血,句句含殺,以無可辯駁的血仇為基,以絕對實力為刃,以徹底毀滅為籌碼,直指末秀最核心的恐懼——部族存續。它逼迫末秀在血脈親情與國家存亡間,做出最殘酷的抉擇。
他將這封沉甸甸的血書遞還給末秀。末秀接過,指尖微微泛白,聲音卻竭力維持著平穩:“殿下,末秀與央金及諸位長老正在商議對策。您是我們蘇毗一族的貴人,我們不拿您當外人,所以請您也參與其中,共謀良策。”
李智雲心頭一凜,肅然拱手:“承蒙陛下信任!智雲定當殫精竭慮,為陛下分憂。”
末秀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在場眾人,沉聲道:“諸位長老,事態緊急,關乎我族存亡。心中有何良策,但請直言,末秀在此洗耳恭聽!”
話音剛落,一位胡須雪白、臉上刀疤縱橫的老者重重歎了口氣,聲音沙啞:“陛下!我蘇毗與康國世代血仇,大小數十戰,敗多勝少!老夫身上這數道刀疤,皆是康狗所賜!他們要來攻寨,除了豁出命去血拚,還能有何法子?”他枯瘦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暴起。
“血拚?”邊巴大叔“啪”地一聲將銅頭煙杆在鞋底用力一磕,火星四濺。他猛地站起,濃眉緊鎖,聲音如悶雷:“拿什麼血拚?代失畢信中言明,要召集昭武九姓聯軍!敵眾我寡,何止十倍?一旦大軍合圍,山寨縱有地利,也難擋潮水!屆時玉石俱焚,我蘇毗一族,恐將……滅種!”最後兩個字,他說得異常沉重。
那白發老者麵皮漲紅,梗著脖子:“那你說怎麼辦?難道束手就擒不成?”
邊巴煩躁地一揮手,煙灰簌簌落下:“我怎知?!我若有通天徹地之能,還用在此犯愁?!”
“夠了!”央金早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雙拳緊握,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吵什麼吵!此事因我而起!代失畢不是要我的人頭嗎?好!我央金一人做事一人當!明日我便提頭去他轅門,絕不連累族人!”她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決絕的慘烈。
“央金!休得胡言!”末秀厲聲喝止,眼中滿是痛惜,“商議對策,豈是讓你去送死?!”
邊巴將煙杆彆回腰間,看著央金,語氣複雜:“小女王,老漢並非懼死,更非怪你報仇。隻是……你身份不同!你是蘇毗的小女王!你的刀,當為庇護族人而揮,而非……而非引火燒身啊!”他的話語帶著長輩的痛心與無奈。
“引火燒身?”央金仿佛被刺痛了最敏感的神經。她猛地轉身,雙目赤紅地瞪著邊巴:“我妹妹吉珍!她帶著商隊被康狗圍殺,她和數十名護衛血灑荒野!邊巴大叔,你說我該不該報仇?!我央金若不能為至親雪恨,還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她胸口劇烈起伏,悲憤欲絕。
“報仇沒錯!”邊巴眉頭擰成了疙瘩,聲音也提高了,“可報仇也要看時機,看代價!你是一族的小女王,你的命,連著全族的命!你一時快意恩仇,可曾想過今日之局?想過族人要為你付出多少條性命?!”
“好!好一個‘連累族人’!”央金怒極反笑,眼中最後一絲理智也燃燒殆儘。她猛地衝到牆邊,一把抓起懸掛的彎刀,“嗆啷”一聲抽出半截,寒光凜冽:“邊巴大叔,你放心!我央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再拖累族人半分!”話音未落,她已旋風般衝出廳門,沉重的腳步聲咚咚作響,如戰鼓般敲在每個人心上。
“央金!回來!”末秀急切的呼喚被冰冷的門板阻隔。廳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方才爭執的餘溫仿佛被瞬間抽空,隻剩下無邊寒意。末秀僵坐在王座上,柳眉緊鎖,麵沉如水,目光投向虛空,仿佛要將那沉重的命運看穿。幾位長老麵麵相覷,眼神複雜,或歎息,或搖頭,或垂首沉默。邊巴頹然坐回椅子,重新點燃煙鍋,煙霧繚繞中,神情晦暗不明。這場關乎部族存亡的議事,便在如此尷尬而沉重的冷場中,無聲地結束了。
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將山寨染上一層悲壯的橘紅。李智雲正與張正在寨中緩步巡視,思慮著日間之事,忽見末秀帶著幾名心腹隨從,步履匆匆地迎麵而來,神色間是罕見的焦慮。
“陛下?”李智雲心頭一緊,連忙迎上,“發生了何事?”
末秀秀眉緊蹙,急促道:“央金不見了!守衛回報,她騎了白馬,獨自一人往西北山口方向去了!”
李智雲心中“咯噔”一下,脫口而出:“莫非她……”後麵的話,他不忍再說。
末秀沉重地點頭,眼中憂色更濃:“正是我所憂!我必須立刻帶人去追她回來!”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事不宜遲!在下願同往!”李智雲不假思索道。
末秀深深看了他一眼,隻略一沉吟,便果斷點頭:“好!有勞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