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二姐,內個,你來家吧,咱娘老了,咱大姐說是四點三十二分的時候,嗯,你先回來吧,好,嗯好,注意安全昂。”
“喂哥哥,俺娘老了,恁回來看看吧,嗯,就剛才,四點三十二分的時候,嗯,才走,回來吧,俺二哥跟俺姐姐你跟他們說說吧,好,嗯,嗯好。”
“喂,哥,俺娘走了,你跟俺舅說說吧,嗯好, 太遠了今晚你們不用過來了,嗯,明天吧,好,一會兒去聯係靈車去火化,好。”
“喂,靈車是不是,宋莊這邊的,有沒有空了,過來吧,好,嗯,你到了宋莊我再跟你說具體往哪裡走,嗯。”
宋向文在奶奶家的小院子裡打了好幾通電話,打給所有的親戚,打給奶奶的哥哥,打給靈車司機,打給二姑,打給二爺爺家的叔叔,還有本家出門在外的人,每個人都要通知到位。宋召華拿著他的諾基亞按鍵手機,在外麵翻遍了電話本,見到本家人就打過去一通電話,簡短的三言兩語交代清楚事情的全部就掛斷,他其實並不知道接下來他應該做什麼,在靈車來之前,在所有的親戚回來之前,他該乾點什麼,會去繼續弄他的農機嗎?好像不應該吧,那該乾點什麼,自己從來沒經曆過,光看著彆人家操辦了,看著他們都挺忙活的,怎麼想不起來他們忙活啥了呢。
屋子裡麵,大姑抹著淚和宋婷一起給奶奶穿上了壽衣。壽衣是深色的,上麵有花紋,宋向文看不出畫的是什麼,像是電視裡看到的唐裝一樣的款式。壽衣的尺寸偏大,穿在奶奶身上顯得很肥,奶奶本來枯瘦的身子套上了衣服反而顯得胖了許多。
壽衣是一整套的,還帶著布鞋,黑色布鞋,很輕鬆的就套在了奶奶小小的腳上。大姑把奶奶的頭巾摘下來,放在一邊,給她戴上了一頂小帽子,把奶奶平常枕著的枕頭換成了一個金元寶樣式的墊子。隨後,下了炕,去拿了一張黃紙,輕輕的蓋在了奶奶的臉上,去火化前所有的工作,基本就結束了,現在,就是等待了,等待親人們回來,等著靈車過來。大姑找了個四方凳子,坐在了炕前,坐在奶奶旁邊,一句話不說,就是自己偶爾抹抹眼淚。
爸爸打完電話回來了,進了奶奶家的裡屋門,裡屋的門檻已經被砍掉了,是大姑砍掉的,原來爺爺剛剛針灸回來的時候,宋召華給爺爺買了一部輪椅,想著爺爺能坐著輪椅出門去看看。為了方便進出門,大姑就拿了一把小鋸子,把門檻鋸掉了。不過爺爺也沒怎麼出去過,爺爺太沉了,奶奶家的小院子不是水泥地,輪椅的輪子窄,壓在上麵很容易陷進去,而且坑坑窪窪的經常掉進小坑裡麵,一個人推不動,兩個人都得使勁,所以爺爺也沒出去過幾次,出去的時候,都是爸爸和姑姑兩個人小心的推出去的。
劉二姐先回來的,她是除了在家裡的人之外第一個知道的,而且劉二姐的廠子離著家也不遠,很快就回來了。劉二姐先回了自己家,放下了她的自行車,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就去了奶奶家的小院子。一進了小院子的門,哭聲就爆發而出“娘來,我的親娘,娘誒,娘,我的娘。”一路的哭聲伴隨著劉二姐踉蹌地步子,劉二姐跌跌撞撞的進了屋子,趴在奶奶躺著的炕沿,跪倒在地上,一隻手蓋著臉,一隻手扶著炕沿就嚎啕大哭。大姑使勁的拉她,嘴上給劉二姐說“行了行了,孝心到了就行了,起來吧。”還沒把劉二姐拉起來,大姑就被劉二姐的感情帶動了,也跪在了地上,伸著手伸向奶奶嚎啕大哭,還是爸爸把她們拉起來的,又讓大姑坐到了凳子上。爸爸囑咐劉二姐,去街上買點白布,一會兒去火葬場,要穿著白大褂,頭上帶上白布條。
這是宋向文這邊的習俗,每個村子都一樣,親近的人要穿著白大褂,頭上帶著白布條。同宗族的其他人隻需要帶著白布條就可以,外甥的話需要把白布條盤起來盤到頭上。去火葬廠的時候,隻需要穿白大褂的家裡人去就可以,彆的人在家裡等著火花回來,順便幫著主家忙活一點事情,主家的人基本都去了火葬場,家裡的事情,全指望著族裡麵的人照顧著。
二姑是第二個回來的,也是哭的最慘的,宋向文一直相信二姑跟爺爺奶奶的感情是她們兄弟姐妹三個人裡麵最深的。從二姑進門開始,二姑要跪在地上將近二十分鐘,哭聲不斷,彆人把她扶起來,她就繼續趴在地上哭,從地上扶起來,二姑就趴在凳子上哭。宋向文站在廚房裡麵,沒人管他,他就往屋子裡麵看,他見過出殯的,但是真的沒見過現在眼前的場景。二姑的鼻涕一直到了下巴上,不擦,眼淚把頭發弄濕了,頭發絲一縷一縷的,褲子上麵全是灰,土黃色,一片一片附著在褲子上,鞋子都差點掉了,露出了腳後跟。
宋向文受不了這種壓抑的氣氛,尤其是在二爺爺家的兩個叔叔和姑姑回來之後,三個人一人帶著一捆黃紙,進院子扔下就哭,整個小院子都是哭聲。宋向文跑了,跑回了自己家的院子,自家院子沒人,都在奶奶的小院子裡麵,自己家隻有自己一個人。宋向文在院子裡麵踱步,一邊走一邊還嘀咕“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白天還好好的,下午就這樣了。”他想不明白,他知道死亡,他也害怕死亡,但是他沒有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尤其是人死之後,身邊的情景,那種哭聲震天的樣子,他沒見過。在自己家還是能夠聽到哭聲,他不想他的耳朵裡麵充斥著這種滿懷悲痛的聲音,尤其是在這個天湛藍的時候,在這個溫度適宜,不冷不熱,正適合外出遊玩的季節。他出門了,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個剛剛有人去世的小院子裡麵的時候,他出了門,沒有帶撲克牌,因為他剛才看到了孫奧和程鴻,兩個人在家裡等宋向文等了好幾分鐘,就打算出門看看宋向文怎麼還沒來。宋向文在奶奶家的院子裡看到了兩個人,兩個人正伸著頭向著院子裡麵張望,院子裡麵站著幾個人,都是本家的一些長輩。程鴻和孫奧沒有進門,宋向文出去告訴他們,“我奶奶去世了,你們先回去吧,先不玩了。”孫奧和程鴻就分頭回了家,沒跟宋向文多說什麼。
宋向文出了門,還是到了程鴻家,程鴻的母親在家裡,他爸爸沒在,這也正常,他爸爸比較忙,宋向文去他家裡的時候不容易見到。宋向文和程鴻坐在了程鴻睡覺的小床上,程鴻睡覺的小床跟他家父母睡覺的炕就隔了半堵牆,兩間屋子通開了一半。
“玩三國殺吧。”宋向文說。
程鴻家裡有一套三國殺的桌遊,程鴻說是童童送給他的,童童玩膩了,就把一個整套都給了他。一個小紙盒,分成了四個格子,每個格子都是紙牌大小。一格放著武將牌,大約五六十張,兩個半格子放著普通的牌,剩下的地方放著血量牌和身份牌。宋向文他們幾個人經常在程鴻家圍坐在一起玩,這是個新鮮玩意,也是宋向文轉到陳屯小學之後程鴻才擁有的,周六周末他們經常一玩就是一下午,這也就是今天下午玩膩了,讓宋向文回家拿撲克牌。
程鴻把紙盒子拿出來,兩個人挑選好了武將,鞋子也沒脫,就坐在床邊上,玩的百無聊賴。宋向文心裡麵的感覺變得複雜,他不知道他該乾什麼,他不知道他應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心裡麵感覺到了一種急躁,一種不知道乾什麼的迷茫引起的急躁,隻是這種急躁他無法宣泄出來,這種感覺就像是生爐子的時候放在爐子上麵的水壺,水開了,頂的蓋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但是家裡麵的暖瓶全都滿了,沒地方倒,就隻能任由那個水壺蓋子上下翻動。
程鴻的爸爸回來了,進了屋子,沒有看到宋向文,程鴻家的屋子隻通了一半,還有一半是半堵牆,擋住了程鴻爸爸的視線。程鴻的爸爸跟程鴻母親說,“那個誰,宋召華他娘死了,家裡很多人,街上不老少人在那裡站著說話。”程鴻的母親驚訝的啊了一聲,“宋向文還在這裡呢,就在這個床上跟程鴻玩。”說著手指指了指程鴻床的位置。
程鴻的爸爸伸過頭來看了看,又把頭縮了回去,這一切宋向文都看到了,他裝作沒看到而已,什麼也沒說,繼續跟程鴻一人一回合玩著三國殺。
“宋向文。”程鴻的爸爸在幾分鐘過後開了口,伸過頭來看著宋向文。“嗯?”宋向文沒張嘴,帶著疑問答應了一聲抬頭看著程鴻的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奶奶那個什麼了,去世了。”程鴻的爸爸問宋向文。宋向文就如實說,“我知道啊。”“那你怎麼還在這裡玩呢。”說完這句話程鴻的爸爸就把頭收回去了,再也沒說話。宋向文的心裡麵就感覺到受到了重擊,對啊,自己怎麼在外麵玩呢,自己這個時候是該在家裡麵的吧,自己得趕緊回去了,馬上就扔下牌,要回家。
宋向文還沒扔下牌,程鴻家的紅色鐵門就被人推開了,是宋婷,她扶著兩扇門向著裡麵喊“文文,小文文。”宋向文應聲跑出去,宋婷說“咱媽找你,走,回家去。”宋向文就跟著宋婷跑回了家。奶奶家的小院子裡麵又多了幾個人,有的宋向文眼熟,有的宋向文沒什麼印象,都站在了那個本來就不寬敞的小院子裡麵。本來這麼多人進家門,小狗毛毛是瘋狂叫的,但是今天可能人有點多,毛毛也沒有叫的底氣,它就藏在門旁邊的窩裡麵,鎖著,兩個眼睛看著外麵的人。
宋向文沒進奶奶家,跟著宋婷回了自己家的院子,自家的院子,就劉二姐一個人在站著,手裡麵拿著一條白布條,站在靠近大門的門樓子旁邊,眼神空洞,隔著自家和奶奶家的小牆,向著那邊漫無目的的看。“媽。”宋向文叫了劉二姐一聲,“你叫我怎麼了?”宋向文真的覺得劉二姐是叫自己有點什麼事情,他得問問。
“沒有事,彆亂怕,這個時候,不好去彆人家裡,就在咱家裡等著就行了。”劉二姐語調低沉,聲音很小跟宋向文說。宋向文注意到的,劉二姐換了一件衣服,剛回來的時候劉二姐穿著紅色的長袖,是她穿了好幾年的衣服了,現在換成了一件黑色的長袖,肯定是因為紅色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母親換下來了,母親的心思是縝密的。
隔壁的聲音此起彼伏,不同的嗓子不同的聲帶,不同的人說出了不同的話,所有的話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今晚得把宋向文的奶奶送過去火化。宋向文聽到了宋召華打電話的聲音,聲音越過了中間的矮牆,進入了宋向文的耳朵,“喂,你幫我辦個事兒吧,去火化得用死亡證明,你幫我開個,你在政府上班方便點,一會兒你吃個累幫我送回來好吧,嗯,好嘞。”宋向文知道,宋召華在給三叔打電話,在宋向文認識的人裡麵,隻有三叔在鎮政府上班。
後來,靈車來了,一輛長長的麵包車,隻有主駕駛位置和副駕駛兩個坐著的地方,後麵一整個車廂都是空洞,是放棺材的地方,這些靈車,不僅送人去火化,也在人出殯的時候拉著棺材去公墓。靈車進胡同的聲音傳入了劉二姐的耳朵裡麵,劉二姐從走神中驚醒,自言自語說了一句“是不是該去哭了,車到了我聽著。”邊說話邊向著外麵走。
這也是宋向文這邊的傳統,老人去世,家裡的孩子和親人陸續回來,進門放下一捆黃紙就開始哭,不管親不親,都要嚎啕大哭,沒有眼淚也沒事,聲音一定要放出來。哭兩聲之後就行,真的有感情,伏地痛哭,也絕不會有人攔著。等到人齊了,見過了老人的最後的遺容,當然是蓋著黃紙的遺容,就該去火化了。火化之前,兩個步驟,一個是讓家裡的親人,當然一定要是絕對親近的,兒子,閨女,孫子孫女,這樣的直係親屬,摸一摸老人的心口窩,劉二姐說摸摸心口窩就不害怕了。隨後,所有在場的親人,跪倒在老人的身前,屋子裡麵地方不夠,院子裡麵也可以,伏地哭,哭的聲音也要足夠大。在哭聲中,開著靈車的人把一個黃色的棺材大小的盒子抱進屋子裡麵,幾個幫忙的本家人和老人的兒子,用薄薄的被子把老人抬起來,輕輕放在盒子裡麵,蓋上蓋子,在眾人跪倒在地之時抬上靈車。同時,門口還要燒掉一匹紙紮的馬,點起火來,火勢稍大的時候,一人舉著棍子,一棍子把紙馬砸倒在地,就任由紙馬燒,燒的熱浪頂的四周的人不敢抬頭。
老人的兒子閨女上了靈車,坐在紙盒子兩邊,關上車門,靈車的喇叭不響,無聲的在所有人麵前駛出村子,向著殯儀館駛去。
宋向文跪在奶奶家雞窩邊的院子裡,雞已經回窩了,隻能聞到雞屎的味道,看不到雞。宋向文在人們抬著盒子出門的時候向上看了一眼,兩個男人,並不吃力,奶奶很輕,他們走的很輕鬆,像是從宋向文的眼前一閃而過,就像奶奶這一生,眨眼之間,走到了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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