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向文每年秋天開學之前,劉二姐都會帶著宋向文和宋婷兩個孩子去劉莊,去看看他們姥姥姥爺再開學。開學之後,他們就沒那麼多時間能過來了,隻能在過節的時候才來看看。宋莊跟劉莊距離是很近的,劉二姐算是嫁到了家門口,兩個村子相隔二裡地,這樣的距離走一會兒就能從宋莊走到劉莊。但是劉二姐卻經常兩個月不回娘家,劉二姐忙,忙著廠子裡上班,全年無休,還要在家裡照顧著宋向文,應付著家裡的一應事務,她就更騰不出時間回娘家了。所以雖然劉二姐嫁的近,宋向文家裡距離姥姥家也很近,但是他們並不經常去,劉二姐不提起來的時候,宋向文和宋婷不會主動的請求。
宋向文對於劉莊一直保持著特殊的態度,他知道姥姥姥爺對自己是很好的,兩個舅舅舅母對自己也很不錯,自己跟著劉二姐宋召華去姥姥家出門的時候,兩個舅舅和姥姥姥爺都讓宋向文住下來,在劉莊住幾天。但是宋向文心裡麵卻一直覺得,劉莊並不真正的接納自己,自己跟這個地勢低窪的小村子,總是有隔閡,他住在劉莊的時候,一般都是在姥姥家的炕上睡覺,姥姥家有窗簾,因為姥姥小屋子的窗外就是胡同,窗簾是粉紅色的,上麵畫著竹子和梅花。在東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個大鏡子和一個擺鐘。鐘表到了準點的時候“當當當”的響,根據聲音響的次數不同,就能聽出來是幾點。晚上姥姥睡得早,八點就關燈了,宋向文認床,也可以說是認炕,他睡不著,外麵的月光穿透窗簾進來,讓他感覺心裡麵毛毛的,姥姥家還有一種味道,一種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白天的時候就會藏起來,等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再出來,讓宋向文聞著心煩意亂,聞著就會想宋莊的家。
劉二姐跟宋向文說,小時候給宋向文斷奶的時候,就把他放在了姥姥家裡,劉二姐騎著自行車走的時候,宋向文兩隻手緊緊抓著門,嗷嗷的哭,哭的聲音驚天動地,劉二姐狠了狠心沒回頭,一個禮拜過去,才把斷奶的宋向文接回家。大概是住在姥姥家的時候就意味著跟家分彆,宋向文從小的時候就不想在這個小村子裡麵過夜,這是彆人的家,雖然自己在這裡有很多親人,有很多跟表哥一樣的哥哥們帶著自己玩,但是總給不了他宋莊的感覺。也有這部分的原因,宋向文不怎麼主動提出想去姥姥家裡,他不討厭,他很喜歡姥姥姥爺,他也討厭自己心裡麵對劉莊的芥蒂。
在開學前一天,八月三十一號,宋向文和宋婷跟著劉二姐來了姥姥家裡,劉二姐的自行車帶不了兩個人,劉二姐就推著自行車,車把手上掛著從街上熟食車上麵買的豬蹄和豬頭肉,帶了點蛤蜊,和兩個孩子沿著馬路走到了劉莊。宋向文很喜歡劉莊入村的大下坡,地勢低窪的劉莊就像是被裝在一個河溝裡麵一般,南邊叫南嶺,北邊的馬路叫北嶺,兩邊高中間低,劉莊就在中間,從馬路進村子有一個大下坡。宋向文曾帶著自己的滑板來劉莊,跟兩個哥哥一起征服這個大坡,他們從坡底下向上滑,宋向文力氣小,隻能滑一半,他還沒有徹底征服這個地方。
劉立坤原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個腳蹬三輪,跟大姑騎的一樣的,劉立坤帶著宋向文還有劉莊其他的小孩,從馬路上順著下坡滑下去,車速可以說是風馳電掣,有些刹不住,宋向文坐在車鬥裡就害怕路上突然鑽出來一輛車,給他們撞上。
當宋向文和宋婷跟著劉二姐到了姥姥家小屋所在的胡同,宋向文聽到了姥姥姥爺住著的屋子裡麵傳來了一陣小孩子的哭聲,小孩子的哭聲是很好分辨的,聲音細,哭起來奶聲奶氣的,嗓子發出來的聲音很乾淨。宋向文確定那是個小孩,劉二姐也聽到了,自言自語道“怎麼有個小孩在哭呢?”宋向文不相信是兩個舅母誰有懷孕生小寶寶了,他是知道了,生小寶寶的女人肚子提前很久就會鼓起來,宋向文看過村子裡麵的女人懷孕,肚子大大的,像是有個大氣球在裡麵。宋向文暑假的時候來過姥姥姥爺家,是在姥姥生日的時候,宋向文記得兩個舅母的肚子沒有像個皮球一樣,怎麼可能還不到一個月就有孩子了。
屋子裡麵確實是個孩子,穿著短袖短褲,被小舅抱著,姥姥屋子裡麵的吊扇在上麵嗚嗚的轉,吹出來的風吹的姥姥頭發絲到處飄。姥姥驚歎到“哎呀婷婷跟文文來了,怎麼還帶著這麼多禮物呢?”宋向文和宋婷叫了一圈屋子裡麵的長輩,姥姥姥爺,小舅,小舅母,大舅,劉二姐開口的第一句就問小舅“怎麼這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這裡呢?”
小舅抱著的小孩,應該是個女孩,頭發是個娃娃頭似的,看起來也得兩三歲了,會說話,就是在哭,哭的什麼為什麼哭宋向文不知道。他們進來的時候,小孩都沒看過他們一眼,就在小舅懷裡哇哇哭,宋向文覺得小孩都愛哭,餓了渴了哭,想上廁所了哭,受委屈了哭,閒著沒事兒就哭著玩。小舅手輕輕拍著小孩的後背,嘴裡麵發出幾聲擬聲的聲音“呦,呦,呦呦呦”,身體還在有節奏地晃動,他哄了兩聲跟劉二姐說“這是那個誰,方華她五姐家的孩子,他們前兩年有要了一個,這不是五姐夫在城裡忙,她五姐也忙,她五姐夫兩個老的身體不好,沒人給他看孩子,方華在家裡沒有事兒,就接過來給他看孩子,一個月三千塊錢,什麼吃的喝的都是他們買了送過來反正,在家裡沒事兒,看個孩子還能掙兩個錢,再說了自家人也放心。”
方華是小舅母的名字,小舅母叫李方華,宋向文聽說過,小舅母家兄弟姐妹多,小舅母排行老七,有六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這個配置跟七仙女似的。劉二姐說,小舅媽她們姐妹七個,就小舅媽家的日子是最拮據的,當然這是跟另外六個姐妹相比,其實小舅家的生活過得很好,表哥過年的新鞋子都是在城裡麵的大商店裡買的,好幾百一雙,跟宋向文集上買的沒法比。小舅媽是沒上過班的,就在家裡收拾家務或者是下地裡種點蔬菜,在村子裡麵幫人乾點活,掙得不多。小舅家裡就主要靠著小舅一個人掙錢養家,小舅原來是個木匠,跟著師傅學的技術,後來木匠不怎麼吃香了,家家戶戶都去家具店買現成的家具,基本上沒人找木匠來家裡打家具,小舅就學著轉型了,學起來了室內裝修。那幾年經濟回暖,村子裡蓋房子的多,城裡麵的樓盤也開始拔地而起,小舅就靠著蓋房子裝修的小**城中的轉入了室內裝修的行業,在這個行業裡麵賺的也不少,把自己的家收拾的像模像樣。
宋向文還真的有一些些懷疑小舅母能不能帶孩子,從小,小舅母給宋向文的印象就是,大大咧咧什麼都會乾,性格豪爽有啥說啥,嗓門不小的農村婦人形象。宋向文是看到小舅母開著小舅家的手扶拖拉機之後才知道原來女人也會開拖拉機,宋向文自認為跟著爸媽在地裡的次數不少,雖然活乾得不多,但是經常待在地裡,也就看到了許許多多的農用車,三輪車、手扶拖拉機、播種車從地邊的路開過去。開車的無一例外都是莊稼漢子,女人要不就坐在車鬥裡,要不就跟男人擠一擠坐在駕駛座上,要不就自己騎著自行車或是電瓶車。宋向文第一次看到小舅母開著手扶拖拉機,是在劉莊東邊的小河灣邊,劉莊有人養鴨子,白天的時候會散出去,鴨子喜歡水,就喜歡到灣裡四處遊,劉立坤是喜歡在外麵溜達著玩的,他跟宋向文說灣邊的淺水裡麵有鴨子下的蛋,他找到過。他就帶著宋向文去那裡找鴨蛋,灣邊是很淺的,淺到其實並不清澈的水也能夠看到底,劉立坤告訴宋向文,“灣裡都讓村子裡的人倒垃圾了,灣底下都是玻璃碴子跟農藥瓶子,所以裡麵大魚很少,就是些小小的小魚,抓著沒什麼意思還很危險。”
宋向文感覺灣跟河是有質的不同的,在宋莊他下過河,水清澈見底,泥巴被衝走,留下河底的小石頭,踩在上麵很踏實。灣就不一樣了,劉莊的灣邊下都是軟軟的泥地,一腳下去稍微用點力就陷進去了,在細細的沙子下麵,不是石頭,是黑色的臭的人腦瓜子嗡嗡的黑泥,在灣邊根本走不動,腳陷進黑泥裡麵,被緊緊的吸附,根本拔不出來,還要忍受鑽進鼻子裡麵的臭味。宋向文輕,而且他也不敢靠太近,他的鞋子還是可以看的,劉立坤就不一樣了,小腿都快要淪陷了,跟敷了一層火山泥麵膜一樣,黑泥在小腿上乾了,變成了灰色,再乾,乾的發脆,一拍就碎了掉下來。劉立坤彎著腰在水裡麵摸索大鴨蛋,小舅母就開著拖拉機從灣旁邊的水泥路過來了,宋向文本來覺得就是村子裡麵的農人開著拖拉機下地乾活,小舅出去給人裝修了,自然不可能是小舅家。
宋向文聽到了小舅母的一聲吆喝“你帶乾什麼小坤。”小坤是劉立坤的小名,宋向文這才轉頭看了看坐在拖拉機上的人,紅色的頭巾,黃色的套袖,圍著一個圍裙,大夏天的看上去就熱,還襯托著拖拉機有節奏感的發動機聲音,吵的耳朵嗡嗡響,就更讓人心煩意亂燥熱得慌了。小舅母熟練的撥弄了幾下控製擋位的長杆,車就停了下來,停在了劉立坤的旁邊路上,路比灣高,小舅母居高臨下坐在車上,跟滿腿黑泥的表哥對視,小舅母指著劉立坤說“小坤你真是好挨揍了,快點給我滾回去,你看我回去揍不揍你。”小舅母胖又白,嗓子的聲線好像也受到了許多肉的堆積影響,發出的聲音渾厚,感覺像是很多油脂堆積在嗓子那裡似的,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大嗓門說狠話。
宋向文在小舅家吃飯,小舅母也是實在的太厲害,宋向文吃不完的東西硬是端著碗給宋向文喂下去,她喜歡跟人誇她上集買的東西多便宜多好多好,也不吝嗇把家裡好吃的好喝的拿出來招待客人。小舅經常要出去給彆人裝修,地裡麵的活都要交給小舅母打理,打農藥、拔草、澆地,小舅母學會了農村其他婦人不會的活,在地裡麵跟個漢子一般無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宋向文就覺得小舅母比爸爸還能乾,爸爸在地裡要常常坐著喝點茶水,小舅母下地水杯都不帶,這是小舅母自己說的。她說地旁邊就是水井,那麼多水還涼絲絲的,渴了拿個水桶打一桶上來一天都喝不完。小舅母的形象,在宋向文看來是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角色,她的性格本該不是火辣的,不是大大咧咧的,宋向文總覺得這種性格跟她並不搭配,但是她就是如此。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環境能夠改變一個人,小舅母的幾個姊妹都遠離了農活,宋向文隻見過幾個,講話聲音略顯低沉,笑的時候也並不放肆,眼睛裡麵的戲份偏多,宋向文在見過幾麵後就能從她的姊妹眼睛裡麵和說的話裡麵品出來一些隱藏在深處的意味,這一點小舅母是不會的。夏天,一件薄薄的短袖,寬大到可以遮住她肚子上的肉裙子,人造棉的馬褲到小腿,紅黑相間的涼鞋裡麵裝著一個膚色偏白但是指甲層次不齊還帶著不少泥土灰塵的腳,頭發是胡亂紮起來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護膚品痕跡,眼睛旁邊已經有皺紋了,嘴唇也有些乾裂,笑起來聲音洪亮,接話也是大嗓門,跟誰都自來熟,家長裡短到穿著打扮她都能接話。
也許小舅母嫁到一個能夠讓她遠離田地的人家的話,她不用全身心麵朝黃土背朝天,不用做這些一般是由男人所做的活的話,小舅母也會變成跟她的姊妹們一般,說話的時候話中有話,看人的時候眼神不單純,不直率,不實在,不自來熟,不大咧咧。
宋向文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才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之後才化生出的,是保護自己不受欺負的鎧甲,還是沒有見過人情冷暖,心裡麵的單純一直沒有被衝淡的痕跡。現在宋向文不知道,以後知不知道就得看宋向文的運氣了,畢竟,他跟小舅母接觸的不多。
小女孩被小舅母抱回家了,要吃點小孩子吃的營養餐,是她的親生父母買的,屋子裡麵沒有了小孩子的吵鬨聲,還是跟平常的時候宋向文來姥姥家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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