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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一個變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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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新年過得沒什麼亮點,但也沒有太無聊,從大舅家又帶回來了幾條炮仗,每天都放,很快就放完了,劉二姐年夜裡給了宋向文一百元的壓歲錢,放在宋向文枕頭底下,第二天一早就跟他說她幫忙收起來,留著給宋向文交學費。初一去奶奶家拜年,二爺爺家的宋明辛叔跟往年一樣,給了宋向文一百塊的壓歲錢,宋明寶叔是不給的,宋向文小時候一直沒有搞清楚他們倆的關係,說是親兄弟吧,長得也不像。二爺爺家兩兒一女,宋明辛排老大,閨女也就是宋向文的姑姑排老二,宋明寶排第三,這是後來宋婷告訴宋向文的。宋明辛的媳婦的親弟弟開的公司,雖然他們幾家都在公司裡麵上班,但是宋明辛的媳婦和宋明辛是職位最高的,賺的自然也就多,這也可能是宋明辛每年都會給宋向文壓歲錢的原因。

在奶奶家的時候,爺爺說他的大腿最近有點麻,說是可能入了冬,果園裡沒什麼活,一直沒去閒著閒出毛病來了。閒出毛病這幾個字,在農村是家常便飯一般的,常常又是用來笑話人家,說誰家懶,不乾活,閒出毛病來了,還得去醫院。亦或是說誰不乾活,讓福壓倒了,福壓倒了意思就是這個人享不了那麼多福,本來是乾活的命,但就是不乾活淨享福,就讓福壓倒了,出了一身毛病。劉二姐一直說自己的公婆懶,還時常向宋向文講故事,來印證她的話是沒有錯的,劉二姐說“怎麼俺爹俺娘,養了兩個兒子兩個閨女,家裡還能存下錢?怎麼他們倆就連個結婚的錢拿不出來?”諸如此類的例子宋向文從小就聽,有的聽過許多遍,都能複述出來了。劉二姐今天沒來奶奶家,她能避開的時候總是避開的,二爺爺家的叔叔跟爺爺說就是沒乾活的問題,說宋向文二爺爺的身體現在也不好,在廠子裡麵看大門,心臟還有點問題,說莊戶人就得乾點活,不乾活身上就緊巴了,就再也伸展不開了。

過了幾天,爺爺每天都說腿麻,沒有什麼感覺,站都站不穩,這已經不是沒乾活閒出來的毛病了,宋向文的奶奶在宋立典說了好幾天並且下地要扶著桌子的時候來了宋向文家跟宋召華說。那天大概是初四,宋向文記得奶奶來的前一天他們去了姥姥家,回家的時候兩個姑姑還沒有走,二姑父的摩托三輪和大姑的腳蹬三輪都停在胡同裡麵,宋召華是下車推著摩托車從狹窄的通道過去的,宋向文在摩托車上睡了,被劉二姐叫醒,所以他有印象。

宋召華就去了奶奶家,本來這天宋召華要去出個遠門,去看宋向文奶奶的哥哥,也就是宋召華的舅舅,沒有去成。宋向文是一貫對什麼都感興趣的,而且也並沒有經曆過什麼劉二姐口中爺爺奶奶對孫子孫女不好的事情,他內心還是很喜歡去奶奶家,有雞有狗有好幾叢玫瑰花,比自己家熱鬨。站在正屋的門口,宋向文依靠著門框,門是爺爺自己做的,實木,沒用一點鐵,用的是古代的戶樞,轉起來嘎吱作響,還帶著一個十厘米左右的門檻,奶奶家一共三個門,都帶著門檻。他看到爸爸扶著爺爺,爺爺扶著桌子,爺爺的臉上有些吃力的表情,憋著一口氣,腿顫顫巍巍地站定,像是用儘了渾身力氣。爺爺扶著的桌子上,有一個鐘表,上弦跑的已經幾十年了,還放著爺爺抽煙的煙杆,裝煙紙火機的鐵盒子,幾個茶碗,一個茶壺,奶奶的幾對耳環放在鐘表旁邊的布上,像是剛摘下來的。現在,爺爺扶著桌子,桌子一顫一顫的,扶不住爺爺,桌子上的東西偶爾搖晃一下,發出一些聲響,但都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爺爺的腳不靈活了,穿不進他寬大的布鞋,隻能用力踩在上麵。

宋召華說“行了行了,先上去吧,我打個電話上醫院看看。”宋立典又費力地坐到炕上,爺爺家的炕挺高的,但是爺爺也高,一米八差不多,所以屁股剛好能坐到炕上。宋召華邁過門檻,宋向文給他騰了些地方,宋召華沒說話,拖拉著棉鞋低著頭走出去,宋向文跑上去,跟在爸爸後麵,他聽到屋子裡麵爺爺歎氣了一聲,不大,就像桌子上的晃動一樣,沒人注意到。爺爺跟奶奶的身高差距挺大的,宋向文記憶裡麵奶奶就是駝背的,走路的時候總是把手背在後麵,等宋向文四年級了,一米四左右的身高,就已經快要攆上奶奶了。奶奶說,她是因為小的時候上學寫字,總是弓著背寫,趴的時間久了,就駝背了。爺爺也是這麼說的,爺爺的後背一點都不弓,筆直,爺爺說他就坐的正正地寫字,他告訴宋向文一定要學他,不要學奶奶,否則以後也會駝背的。誰也不知道,駝背的奶奶要照顧不駝背的爺爺了。

宋召華回了家,拿起來他的諾基亞手機,灰色按鍵的,在電話本裡麵翻找。劉二姐問他“怎麼了恁爹?”在人後的時候,劉二姐都是說恁爹恁娘。宋召華繼續翻找著,臉上沒什麼表情,說話也沒什麼情緒,說“站不起來了,上醫院拍個片子看看。”宋召華把電話打給了前麵幾條胡同的一個後生,對於宋召華來說是,年輕人比他低一個輩分,宋向文叫他哥哥,他有一台麵包車,前幾年買的,宋向文見過幾次,哥哥的名字叫什麼忘記了,也沒什麼交集。宋召華嘟囔著“也不知道今天才初四,他能不能在家閒著,問問看看,等會還得給大姐二姐打電話說說,看看她們是直接回來還是去醫院。”運氣好的是,那人雖然今天要串門,但是送到城裡還是可以的,送到醫院,他再走。農村沒有醫院,隻有駐村有一個衛生院,但是很簡陋,沒什麼醫療設備,劉二姐說生宋向文的時候就是先去的駐村衛生院,衛生院說他們這裡接生不了,才打了個急救電話來的救護車去的市裡麵。宋向文沒有跟著去醫院,這種情況下他這樣的孩子是沒有資格插手的,去了也是添亂。兩個姑姑是孝順的,這一點起碼宋向文是如此認為,尤其是二姑,時常會在宋莊大集的時候回來,雖然沒有去過宋向文家,但隔著矮矮的紅磚牆,宋向文還是經常聽得到的。二姑父騎著他的電動三輪,拉著二姑就來了,二姑坐在車鬥裡麵,圍著頭巾,還圍著圍脖,穿著棉襖,背著風,從南邊的水泥路拐過來。二姑的身體不好,尤其是腰,已經很多年不能乾重活了,才四五十歲的年紀,就已經有些駝背的跡象,也不知道駝背是不是遺傳。在二姑回奶奶家的時候,宋向文經常能看到二姑扶著牆,身子前傾,想努力地直起腰來,嘴上哎呦哎呦的喊。二姑父把車鬥的圍擋放下來,二姑轉身,一隻手扶著摩托靠背的鐵架,一隻腳試探著,踩著放到地上的馬紮子,二姑無法直接下來,得把在車上坐著的馬紮子放到地上,一步步下來。下來之後,二姑喊了一句宋向文的大名,就是打招呼了,二姑一貫這樣,從來不叫他的小名,都是叫大名的。大姑沒回來,大姑父是乾鋼結構的,鋼結構掙錢多,但是也危險,活也多,今天騎著摩托車出去了。大姑自己有一輛腳蹬三輪,但是從劉家疃蹬過來,就有些慢了。

人手夠了,宋召華、大姑、大姑父,三個人扶著宋立典上了麵包車,也是三個人跟著坐著麵包車去了市裡的醫院。當爺爺從屋子裡麵被架出來的時候,宋向文看著身材高大但是現在軟塌塌的爺爺,麵無表情,兩個眼睛盯著地麵,沒有往旁邊瞥一眼。跟宋向文平日裡所認識的爺爺大相徑庭,他認識的爺爺什麼都會,會木工,給宋向文用一根桃木做了一把寶劍,雖然打磨的不怎麼樣,當時還是讓宋向文在夏天的胡同裡對著高高的雜草狠狠地耍了威風。除此之外,爺爺還是個果農,拿著彎彎的剪刀,修剪果園裡麵的樹枝,或者是拎著滿滿的一桶水,從果園旁的水井走到果園中間的大水泥缸,嘩啦倒進去,沒幾個來回就滿了。水缸旁邊,是一個小木屋,是爺爺在收果子的時候看著果園的,木屋裡麵有一把長槍,沒有紅纓,是爺爺自己做的,裡麵還有一個小木床,也是自己做的。農村人,誰都會種地,誰都知道怎麼種土豆玉米麥子,但是知道怎麼種水果的,宋向文想不出第二個人來。現在,爺爺在爸爸和二姑父的攙扶下,兩隻腳有些拖遝,腳尖稍微有些拖地,兒子和女婿不敢走得太快了,宋立典太重了,現在腿不聽話,他們倆招架起來還真有些困難。上了麵包車,嘩啦一下拉上了車門,爺爺坐在中間,二姑坐在他左邊,爺爺還是麵無表情,這次不看著地了,看著前玻璃,也還是沒有往四周看一眼,麵包車就載著幾個人,嗡嗡嗡的發動機聲音響起來,後麵吐了點煙,麵包車就使出了宋莊,向東,去了縣裡麵的醫院。

第二天,奶奶也被接到城裡了,宋召華回來的時候說“得在那住院看看,拍了個片子,說是股骨頭不好,醫生讓住院,讓咱娘過去陪床,大姐二姐都有事,我也不能一直靠上。”宋向文又跟著爸爸跑到了奶奶家,奶奶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奶奶鬥大的字不認識一筐,向她解釋醫學上的問題就更困難了。奶奶迷信,宋向文做的事情不合奶奶心意亦或是奶奶不允許宋向文乾什麼的時候,都會說“彆去,傷天理!”奶奶每天都要說這句話,“傷天理!”說得宋向文確實不敢乾了,雖然他也不知道什麼是天理,他就知道天老爺跟王母娘娘,還有地老媽,這是跟天老爺相對的。每次天空傍晚呈現出火紅的顏色或者是黃色的一片時,他們幾個孩子就會說“看看看,王母娘娘生氣了這是。”不順利的時候,奶奶有她自己的解決方式,倒上一盅酒,拿上幾張紙,晚上的時候去前麵胡同的十字路口,把紙燒了,就撒到地上,宋向文覺得這是祈福禱告的一種形式。諸如此類的,奶奶知道很多,一碗清水放上筷子,紅布包著紙灰等等等,這次奶奶也去燒紙了,隻不過宋向文不知道,他是看到了十字路口的紙灰意識過來的。奶奶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跟著宋召華出了門,一個布包,棕褐色的,顏色很深,就跟電視劇裡麵那些人出門挎著的一樣,奶奶彎著腰挎著,穿著她的小皮鞋,向南邊的大馬路上去了。

後來幾天,奶奶家的門總是關著,宋向文隻能從爸爸在吃飯飯桌上的口中零星聽到些消息。這些天,爸爸基本上每天都會去醫院,爺爺奶奶就爸爸一個兒子,養兒防老,現在老兩口身體不好,就得指望上這個兒子了。劉二姐原來說,宋向文的奶奶對外人說“我沒有兒子,我指著閨女養老。”現在真的需要人了,倒是兒子一直走在前麵,掛號、繳費、問醫生、買飯。聽爸爸說,兩個姑姑去了幾次,但是都沒有想要留在醫院裡陪床,都說家裡有事,爸爸要來回跑,爺爺的病床前麵,大多時間都是奶奶。爸爸回家幾次,都要從家裡帶錢,家裡的現金不夠,讓劉二姐取了一些,劉二姐不會攔著丈夫,雖然自己跟婆婆鬨得不好,但是在大是大非麵前,這個隻有小學學曆的農村婦女展現出的態度,卻實實在在滿足於天理道義。又過了些日子,大約要一周了吧,爺爺奶奶回來了,爺爺從車上不是自己下來的,還是被架下來的。這次沒有二姑父,是二姑,她去接爺爺出院,二姑的身體是不好的,她一手扶著車門,一手扶著父親,嘴上還在調度著一切。大姑也從劉家疃來了,騎著她的腳蹬三輪,站在二姑前麵,時刻準備幫一把。爺爺下來了,往屋子裡麵慢慢地挪動,有人從車裡麵拿出來一副拐杖,新的,是給宋向文爺爺今後用的。

宋召華說過,爺爺是偏癱,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發作了,能查的都查了,說了些宋向文聽不懂的,大概是一些醫學上麵的專話。宋向文理解的就是,爺爺站不起來了,往後,都得在拐杖的依靠之下站立了。爺爺回來那一晚上,來了很多人,二爺爺來了,帶著他的兩個兒子還有一個閨女,拿來了很多禮品,水果,奶,雞鴨魚肉的一大堆,堆滿了小小的廚房。氣氛很沉悶,昏黃的白熾燈照射下,或高或低的人們站立在炕前或者是廚房,炕前站著的人在看著宋立典,廚房裡麵站著的人在伸著頭看著宋立典。人們沒什麼話,三言兩語的,二爺爺問宋召華“恁爹是怎麼回事,醫生怎麼說。”宋召華就複述出來醫生的話。有人說他知道什麼偏方,哪個屯子的人也是偏癱就是用了偏方好了的,二姑就問誰知道偏方,誰會治。有人說他知道一個會針灸的,能針灸把腿紮好,說罷自己就拿出來手機翻找電話號碼。有人竊竊私語說在哪個醫院看的,有人聽到醫院的名字後說這個醫院不行要不要去青市的大醫院看看。有人插著兜,站著,有人摸著腮幫子,也在站著。院子裡的老母雞早就回窩了,奶奶家的小土狗也不敢叫了,人多了,它也害怕。

宋向文不喜歡這樣的氣氛,他走出了門口,跨過了門檻,回了自己家。宋婷問都是誰在爺爺奶奶家,宋向文說了個七七八八,有的人他都不認識。

漸漸的,人都走了,開著汽車走的,騎著電動車走的,騎著腳蹬三輪走的,騎著摩托三輪走的,小院子裡又剩下了老兩口。炕邊的桌子上,鐘表還在,耳環也在,鐵盒子在,什麼都在,還多了一大袋子藥片。爺爺說他腿疼,難受,哎呦哎呦歎息,這次人人都能聽得到,聲音很大,在問老天爺吧大概是。宋向文喜歡在院子裡的陽溝口撒尿,隔著小牆都能聽見屋子裡麵爺爺在歎氣,爺爺是樂觀的,挺愛笑的,最起碼對宋向文是這樣,對村子裡麵的人也是這樣,現在病了,很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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