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臨近年關,又是一年的考試季,今年開始,考試就不一樣了,大概是市裡麵教育局下的文件,還是學校裡要如此安排,不同年級的學生被打亂了次序。比如宋向文所在的二年級,就跟最後一排房子的六年級一起考,一排坐著六年級的學生,另一排是二年級的學生。
宋向文上的農村小學,學生都是附近村子的孩子,農村,家裡不怎麼管,孩子從小就在外麵野,打架自然也少不了。從宋向文上小學一直到大學階段,每個學校都會有一個扛把子,宋向文性格沒那麼粗放,也不習慣跟那些調皮的孩子玩,自然也就跟扛把子的學生沒什麼交集,他從小到大一直在想,為什麼一個學校的老大,會叫扛把子,扛把子的話,那麼把子是什麼,為什麼要扛起來。宋莊小學,學校的扛把子自然也就是六年級的學生裡麵最能打架的人,按理說他們這些孩子應該還怕他們,但並非如此。這些“小江湖”好像頗有江湖俠氣,欺負低年級的學生也就在四五年級,再小的學生,他們就把他們當成小屁孩了,所以也不怎麼跟小屁孩計較,但是如果小屁孩自己沒點數當著他們的麵裝,踹兩腳也是正常。
坐在六年級的教室,宋向文他們這些孩子也並不緊張,他們也把他們當成哥哥姐姐,畢竟他才是二年級,再能鬨得學生,老師也是鎮得住的。宋向文小時候,素質教育這個東西還沒有普及到深入人心的程度,家長們對老師異常信服,這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漢子婦人們,吃了太多的苦,恨不得馬上就讓孩子成龍成鳳,所以對教育也展現出了稍顯極端的偏執。而且大部分家長,誰能忍住不在孩子調皮搗蛋的時候打兩下踹兩腳呢?按照自己的話說“自己就是個農村大老粗,誰會講道理,孩子不聽話,那都是慣的,兩耳刮子上去,好好的,一點毛病沒有。”宋向文就真真切切的看到過,住在他家北麵兩條胡同的同族叔父,就在自家門口的土路胡同上穿著皮鞋,狠狠踹躺在地上打滾的乳名叫喜喜的哥哥,旁邊哥哥的母親,宋向文叫她娘娘,就看著,還給丈夫加油鼓勁般說著話,但是被喜喜哥哥的哭聲淹沒了,宋向文沒聽清楚。因此,當家長們能夠跟孩子的老師說上話的時候,都會說“老師,我家孩子不聽話,你揍就行了,使勁揍!”
挨揍,算是農村小男孩的必修課吧,但是挨著挨著就習慣了,就敢跑了,長大了,家長就跑不過自己了,不趕緊跑,總不能留下來挨揍吧。所以,挨揍這個事,對於他們這種一二年級的孩子是最管用的,大孩子們,愛鬨的揍也沒用,小孩子揍兩下還哭還能好好改改。在那時候的宋向文眼中,六年級的學生,是大人,是真正的大孩子,每次上廁所經過六年級的教室,看著他們在教室前麵玩的彈珠坑,都羨慕得很,啥時候也像他們這樣,能夠玩上這麼高端的玩具。
考了一天,當了一天大孩子,跟同桌坐著的六年級的男生也說了幾句話,宋向文可開心了,開心的不隻是自己也能跟大孩子說話,同時雖然坐在自己旁邊的男生成績在班級裡麵倒數,但是還是很熱情,看他們二年級的題還是很簡單的,自己做不出來的男生,就把宋向文的卷子做了一遍,不敢明目張膽拿過去寫,就斜著眼睛看,看到宋向文錯了的地方,就指出來讓他改改。自己的努力加上旁邊大哥的努力,宋向文依然在名列前茅,可惜,今年過年學校裡不發獎品了。要不高低宋向文得拿回家兩個,獎狀倒是發了兩張,挺開心的,今年過年,是從城裡的市場買的衣服,款式比村裡大集的好看多了,而且城裡買東西都不講價的,看起來就很高級,就是要先騎著自行車到駐村的汽車站坐公交車,公交車是不通宋莊的,一天逛下來,挺累。藍色的外套,不厚,一百來塊錢,還送了一件長袖,褲子依然是牛仔褲,挺肥的,鞋子運動鞋,也不貴,中午在市裡麵吃了碗餛飩,做的沒有大集上的香。都來宋向文的姐夫說“大集上的餛飩,味精跟不要錢似的。”差點把宋向文的道心說碎,奶奶的小時候最好吃的餛飩被說成味精開會,要不是自己姐夫得上去給他炫倒。
老話說的是“過了臘八就是年”,宋向文過了臘八倒是沒感受到多有過年的氛圍,他切身感受到的,過年的氛圍,是從過了小年開始的。為何如此呢?宋向文的爸媽亦或是絕大多數家庭的父母,都是在小年前後放假的,前後相差個幾天,大致上還是大差不差的。在廠子裡麵打工的,要在過年前留出幾天來,沒有固定地方上班的,臨近年關年味濃了,自然也沒有太大的心思乾活,就停下來做一些家裡的活計,蒸饅頭、買年貨、打掃衛生、去理發店整理頭發、在澡堂子裡洗個澡,乾的大部分都是零零碎碎的小活,但是對於一年到頭都在埋頭出大力的農村人來說,這種細活有時候比臟活累活還讓人心累,劉二姐就不止一次地念叨,“哪來的這麼些事,剛乾完一個,又想起來一個。”除此之外,宋莊的大集,是農曆的三和八,也就是每隔五天一個,小年是臘月二十三,這天基本上沒放假的廠子也會休息半天,給工人們過小年的時間,小年的大集,就很忙碌了,一直到下午兩點還有人,小販的吆喝聲,除去了渴望大賣的急切,也充滿了想早些回家準備過小年的憧憬。臘月二十三,小年,對於宋莊以及十裡八鄉的農人們來說,除卻了節日的概念,還多了一份含義。當一個個或滿或扁的塑料袋在人們手裡,在電動車的把手上,在麵包車三輪車的座位上被從宋莊大集帶到千萬戶家裡的時候,農曆小年這天的熱鬨就迎來了暫時的平靜,待到日落西山,夜色漸濃,無數的鞭炮響起來,一年又要結束了。臘月二十五,一般在這幾天,是宋向文一家上街上的小艾的理發店去洗澡理發的日子,其實倒也沒什麼說法,就是一家子習慣了這天去,已經幾年了,都是如此。但是今年,一家人二十五這天卻沒有光顧小艾開的理發店。上午快九點,宋向文和姐姐宋婷才從被窩裡爬出來,宋召華已經去做饅頭去了,這是他每年都會乾的,村裡的饅頭店老板,跟他是熟人,宋向文做饅頭也不慢,就每年都喊他。劉二姐在廚房裡麵擦擦洗洗,饅頭還沒蒸,她要和點麵,放在炕頭,用被子蓋著發一發好蒸饅頭。
炕上,劉二姐的手機響了,手機是去年宋向文大姨夫的姐姐的丈夫帶回來的,他在市裡麵開出租車,不知道是誰把手機忘車上了,男人就把卡拔出來扔了,把手機帶了回來。粉色的按鍵手機,上麵有貪吃蛇和一款不知道什麼名字的遊戲,大姨家兩個人都有手機,就給了劉二姐,劉二姐就擁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機。宋向文愛玩劉二姐的手機,遊戲比宋召華諾基亞手機上的好玩,反正母親也沒幾個聯係人,沒幾個人打電話,他就在家拿著玩。打電話來的是劉明,劉明說村子回去了一個很厲害的人物,是個當兵的,在外麵當兵當了大官,多大宋向文沒概念,但是從母親的對話中聽出來,好像回來的人認識老爺劉萬,還挺熟,劉明打電話讓兩個姐姐回家看看。其實那個軍官十幾歲就已經離開了劉莊,現在已經古稀之年,想著回老家看看,幾十年沒回來的地方,小時候的玩伴早就老的老,走的走,再好的關係,多年不見,也就疏遠了。讓這份關係沒有短線,甚至更加深厚的,可能就是刻在老人心裡的鄉愁吧,漂泊半生,回到家鄉。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宋婷不想去,放假了她還是想在家裡臥著,自在的吃喝,劉二姐就騎著自行車,帶著宋向文回了娘家。到了姥爺家,沒有電話裡麵那人的身影,說是先回自己老家的房子看看了,多少年過去了,祖宅早就破敗不堪,宋向文還記得跟著哥哥去那個破房子裡麵抓鳥。除此之外,大舅說他們還要去上墳的,劉莊的公墓在南嶺上,一片還算空曠的地方,幾十年不回家了,去上個墳,是應該的,也是能緩和老人心裡麵愁緒的一種方式。宋向文很好奇,是怎樣厲害的人,能夠沒怎麼有話的姥爺能夠從小玩到大,直到臨近中午吃飯的時間點了,宋向文才堪堪見到。
宋向文才知道,不是自己家的車一定要自己開,老人有自己的司機,有沒有衛兵宋向文沒注意,穿的都是便裝,看上去無非就是比姥爺那些農村的老人精神一些,也並沒有太大的差距。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倒是有幾分像是在村子裡麵教書的先生。老人身邊跟著一個關係看上去很密切的男人,說著普通話,在大舅家的超市裡麵,看著貨架子上的各種吃食,大概是連辣條都沒見過。宋向文看著他從貨架子下麵拿上來一包五毛錢一袋的辣條,問大舅媽是什麼,大舅媽說的是土話,聽上去有些格格不入,宋向文第一次聽到字正腔圓的方言,就像是想竭力說出普通話讓男人聽懂,但是又沒有這方麵的詞彙能力一般,說出口的話,沒有大舅媽平常說話的輕鬆和爽利,倒是有些顯得害羞了。男人拿了幾包,付了錢,就出了超市,回到了老人身邊。
姥爺兩口子住在兩間小屋裡,本來地方就小,還要放上老兩口生活的一應物品,屋子就更站不開人了,一下子一大幫子人進去,小屋子立馬就滿了,宋向文跟著哥哥,哥哥也沒見過這些人,沒往裡麵擠,宋向文是一定不想錯過好好看看這個從北京回來的人有什麼不同之處的,他就踩著磚頭,站在胡同的窗外。冬天的窗戶是緊閉的,屋子裡麵要多攢一些熱乎氣,宋向文不敢拉開窗戶,他就透過有些模糊的玻璃看,隻能看到一點,聽不到他們說的任何話,隻能零星的聽到笑聲。很無聊,無聊是小孩子的常態,他們往往過於好奇,對任何事物都想去探求真相,但是他們的年齡和能力又往往不允許他們無所顧忌地尋找他們想要知道的東西,就隻能心裡帶著焦急地無聊著。胡同裡麵本來是挺冷的,但是人多了,七嘴八舌,沒進門的人在外麵小聲地說裡麵的老人多厲害,說誰家跟他是沾親帶故的,也有的在說今年的收成,說過年準備的年貨,說什麼的都有,宋向文都聽,但是遠沒有第一手資料讓他提起興趣。
裡麵的喧鬨過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代替的是更大的喧鬨,老人要走了,回家了,跟老朋友說了幾句話,也得回自己本家的親戚家,吃個飯,下午就得回北京。說話的聲音從屋子裡麵轉到屋子外麵,宋向文依然擠不進去,看不到任何的光景,人群裡三層外三層的。
姥爺說,小的時候,他曾跟老人一起在村子裡麵打鳥窩,用的是他們自己做的彈弓,姥爺說那個人可準了,彈弓在他手上就跟神了一樣,指哪打哪,就好像側麵在印證,他應該去當兵,他一定會去當兵。姥爺說“十來歲的時候,他就走了,跟著部隊,我也忘了哪裡的部隊,他家本來就情況不好,他爹沒了,家裡唯一能乾重活的沒了,這個家還能養得起他們嗎?他就走了,家裡少一個人,能省下不少糧食,我們那個時候,吃樹皮,吃草根,上嶺上挖野菜,搶燒草,走也是應該的,部隊管飯。”再後來的事情,姥爺就不知道了,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們沒有任何書信往來,老人也沒回來過,姥爺過了幾年,就結了婚,一直埋頭苦乾,就乾到老。直到幾年之前,大概是**年,那時候宋向文剛剛出生,有天,村口突然來了一些人,把村口的土地打上水泥,在村口兩邊澆築起了水泥台子,搭鐵架子,修了一個拱門,上麵寫著“劉莊”。劉萬這才直到,村子裡麵出了個大官,這個是大官出錢建的,大官就是小時候去當兵的那個人,現在在北京,混的可好了聽說是。
劉萬怎麼想的,宋向文不知道,他沒說,他該會怎麼想呢?宋向文肯定的是姥爺不會羨慕,不會想著讓他幫自己一把,姥爺這輩子,出了很多力,他不懶,沒有什麼心眼子,待人接物實誠,話不多,但是他說過“吃不窮喝不窮,人懶就窮。”劉二姐說劉萬從來不管他們吃什麼,他不怕孩子吃好的,他就怕家裡的人都懶,都不乾活,也就是因為這,劉萬家在劉莊的生活條件一直靠前。
宋向文沒有看到老人的車子駛出劉莊,那個時候他大概坐在姥姥家炕上,他沒看到,舅舅也沒看到,姥爺也不知道。宋向文原本想的是,能讓一大家子都回來的客人,大概關係很近又很久不見吧。後來他才知道,出了這兩個原因外,還有可能因為客人的身份變了,讓生活在村子裡麵的人要仰望,觸不可及。時間不會說話,但一刻不停地在改變一些事情。
喜歡故人隨風而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