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粥吧,要不然該冷了。”席玉打破沉默,提醒道。
“你也坐。”伏青骨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席玉依言坐下,盯著她一勺一勺慢條斯理的喝粥,兀自出神。
直到伏青骨將藥粥喝完,擱碗時磕出聲響,他才清醒。
“還吃麼?”
“飽了。”
席玉從袖裡掏出一張帕子遞過去讓她擦嘴,伏青骨自然地接過了。
“此次山海伏妖陣能撐多久?”
“如果找不回山海印,長則百年,短則幾十年。”
伏青骨捏緊帕子,三條命就換來百年,太短了。
“如果找不回山海印,百年後你會如何?”
“一如你看到這般,會老會死。”就像他的師祖。
伏青骨盯著他兩鬢霜雪,微微蹙眉,“必須找回山海印,還來得及。”
席玉牽了牽嘴角,沒有接話。
伏青骨又問“你確定山海印就在紫霄雷府?”
席玉點頭,“確定無疑。”
“那便設法找紫霄雷府討還。”
“再說吧。”
再什麼說?
伏青骨心頭爆出一簇火花,耐著性子道:“羌烙被陣法封禁所傷,應當沒那麼快逃出蓬萊境。如果我沒猜錯,鐘遇也還未離開,眼下便是最好的機會。”
“嗯。”
火花成火苗。
伏青骨壓著嗓子道:“想必小園樹上那人,你們也發現了,大可借用其身份,潛入偷天洞和雷澤……”
“嗯。”
“嗯什麼?”
“嗯。”席玉顯然在走神。
伏青骨忍無可忍,順手抄起手邊枕頭,一枕頭抽到席玉臉上。
席玉:“……”
伏青骨冷笑:“你再給我‘嗯’一個試試。”
枕頭落在地上,席玉俯身撿起,遞還給伏青骨。
伏青骨沒有接,訓道:“以往倒是看走了眼,你便就這點出息?”
席玉抓著枕頭不吭聲。
“你師祖,師父,還有正言、夷則,拚著性命替蓬萊和你爭來喘息之機,不是讓你這般揮霍的。”
伏青骨平了平氣息,繼續數落,“我被你誆來搭上半條命,也不是為了看你這副窩囊樣。”
席玉收回手,拍了拍枕頭。
“妖獸如何?天罰如何?詛咒又如何?你若不憤,便掀翻它,你若不平,便踏平它,或者將這些妖獸,給那些高高掛起的門派甩回去。怎麼著都該掙出條路來,而不是在這裡死要活,難不成你還巴望著誰可憐你、施舍你?”
伏青骨踢掉鞋子,盤腿而坐,然後教訓道:“那你可就找錯了對象。我不像你師祖、師父那般長了顆慈心,更不是素月,對你不求回報,癡心付出。你若敢辜負我這半條命,我那鞭子可不長眼。”
席玉沉默半天,露出一抹苦笑,“小師叔這話說得可真不留情麵。”
一聽他叫‘小師叔’,伏青骨腦門筋就抽痛。
感情這死狐狸大半夜不睡,故意來這兒尋她晦氣,就為討這一場罵?
伏青骨麵無表情道:“還有更不留情麵的,你若還想討罵,大可再激我試試。”
“小師叔請息怒。”
席玉起身將枕頭塞進她懷裡,又乖覺地坐了回去,交代道:“羌烙身上落了封禁,便是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你掛在樹上那奸細和那名女魔修,也已受審交代了。至於鐘遇,蜃境未開,你未清醒,暫時還不會走,隻是要撬動他,還得勞動小師叔幫忙周旋。”
伏青骨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席玉,你莫不是有什麼大病?”
席玉眼底映入燭光,照出兩點暖意,“興許是吧,聽你罵我一頓,心頭暢快多了。”
他的暢快就是建立在給她添堵之上?
“……”伏青骨將枕頭扔回榻上,然後閉眼一躺,無力揮手,“滾吧。”
席玉來到她床前,呆立了半晌,才低聲道:“小師叔,往後就隻剩你了。”
伏青骨呼吸輕緩,似乎已經沉睡。
席玉揚了揚嘴角,伸手替她扯好被子,然後收了碗和燈,朝外頭走去。
“伏師姐又睡了?”
“嗯。”
“時辰不早了,仙君也回去歇著吧。”
“我去看一眼素月就回。”
“好。”
外間傳來席玉與蓮衣的交談聲,伏青骨睜開眼,盯著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帷幔,無聲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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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白幡遍嶼,素稠滿堂。
二位掌門和兩位仙尊之殯儀,辦得無聲而盛大。
各派仙長、弟子,靜默觀禮。
禮畢,三副空棺和澹溟之遺體,由羅華、席玉扶棺,入海登船,泊往瀛洲安葬。
伏青骨、素月,撐著一身病骨,領著劍閣眾弟子,與蘭覆、蓮衣,來到碼頭相送。
看著那撐著白帆的船,消失在碧海之中,眾人皆滿目蕭索,不少弟子忍不住涕淚漣漣。
素月道:“要不要走走?”
伏青骨正有此意,這些日子骨頭都躺鏽了。
“走吧。”
蘭覆、蓮衣本想陪著,卻被二人婉拒,便同白藏等人等在碼頭。
海麵浮光躍金,碧波如洗,瞧著那般祥和,可迎麵吹來的海風中,血腥之氣卻縈繞不散,讓人不禁想起那夜的殘酷與慘烈。
二人走得緩慢。
伏青骨問道:“你們何時動身回劍閣?”
素月道:“三日之後。”
“這麼著急?不等你傷好些再走?”
“等不了了,再過幾日便是我劍閣試劍大會,不好久留於此。”
她倒是忘了這事。
素月反問:“你呢?又何時走?”
“待取得神蝸過後,便動身回藥王穀。”伏青骨望著茫茫東海,也不知這蜃境在何處,又會在何時開啟。
蓬萊剛經曆一場大劫,事務繁雜,席玉又要幫忙主持幾位仙長殯儀,她不好相問。
何況,如今她重傷未愈,哪怕知道位置,也不便前往,倒不如先將養著,待傷好些再取神蝸也不遲。
“我有個不情之請。”素月忽然停下腳步,“不知青骨可否在蓬萊多留些日子?”
伏青骨明白她的意思,卻並未答應。
“人各有道,能留得一時,卻難留長久。”她回頭朝素月彎了彎眼睛,安慰道:“放心吧,他並非軟弱之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素月歎氣,“是我冒昧了。”
伏青骨的目光像是要看進她心頭,“你隻是關心則亂。”
素月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緋色,埋頭繼續往前走。
伏青骨笑了笑。
海風驅散臉上熱意,素月側頭看著跟上來伏青骨,目光中帶著幾分探究。
“其實我一直都好奇你來曆和身份。”
自打第一眼見伏青骨,素月便懷疑她並非常人。問過白藏,白藏卻守口如瓶,隻拿自己和夙重一再保證,他伏師姐絕非歹人。
於是她也就沒再追究,也沒再打聽。
經山海祭一事後,她再次對伏青骨起疑,甚至有過猜測,卻因太過匪夷所思,而難以定論。
伏青骨略帶歉意地道:“如今許多事還未明朗,恕我不便告知,不過遲早會知道的。”
山海祭那晚,伏青骨便知道,隻要自己出手,便必然會引發猜測和懷疑。
隻是危急關頭,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總不能怕暴露,便袖手旁觀。
況且,她也躲不了一輩子,若真引來追兵,那也隻能說明,到了該麵對之時。
但如今既還未追到麵前,能遮掩一時便遮掩一時,以免將彆人拉入自己之因果,徒惹麻煩。
好在素月也並非刨根究底之人,聽她這般講,便也不再追問了。
二人閒走,忽見遠處駛來一艘金燦燦的船,便駐足觀看。
伏青骨哼道:“這個時候才來,也不怕黃花菜涼了。”
素月問好奇,“你認識?”
伏青骨那金光閃了眼,“想不認識都難。”
這般張揚,除了黃金台那幫現眼包,還能有誰?
她對素月問道:“那秋娘何在?”
“囚在蓬萊地牢中。”
“找她討債的人來了。”
見船靠近,伏青骨轉頭朝素月一笑,“走吧,咱們看熱鬨去。”
回到碼頭,船也正好抵岸,待船工放下踏板,一行人才從船艙裡出來。
領頭引路的正是孔方,其後是顏惻與另一名華服男子,男子眉眼與顏惻有些相似。
素月驚訝道:“顏崟掌門?”
這便是黃金台的掌門?
伏青骨不由得仔細打量,雲錦金繡,環佩盈身,果然富貴逼人,隻是與滿山素縞的蓬萊格格不入。
再看顏惻,倒是意外的素淨。
碼頭上人不少,多是來為澹溟等人送行的,也有在此候船,等著離開的。
顏崟來到船頭,一見這麼多人,便笑道:“承諸位厚意,在此迎接,顏崟不勝榮幸。”
在場之人,神色各異,有人麵露不滿,卻礙於其身份,不好直言。
幾名蓬萊弟子上前拜見,其中一人道:“今日蓬萊大喪,有失遠迎,還請顏掌門見諒。”
顏崟見眾人皆是一身素裹,又見蓬萊各處皆掛祭幡,便知自己失了大禮,神色一時尷尬。
“不知是哪位駕鶴?”
那弟子沉默片刻道:“我派澹溟、正言二位掌門,謝晦、夷則二位仙尊,於山海祭日為鎮壓邪魔,大義犧牲。”
顏崟大驚,“都、都去了?”
弟子頷首。
顏崟招來孔方,低聲責問:“這麼大的事,為何不事先說明?”害他如此冒失,有損掌門威儀。
孔方有些委屈,“咱們的人追到蓬萊境,恰巧遇到獸潮,便折回了魯縣。過後再來,蓬萊境已封鎖,消息並未外露,弟子也不知詳情。”
顏崟暗瞪了他一眼,隨即對幾人賠禮道:“我等不知此事,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包涵。”
眾弟子回禮。
顏惻雙手合十,拖著聲音道了句,“阿彌陀佛,往者已矣,還請諸位施主節哀。”
他一開口,眾人便都跟見了鬼似的,瞪大了雙眼。
顏崟臉也有些發綠。
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顏少君是怎麼了?”
“像是中了魔。”
“難不成轉修佛法了?”
“我看像被奪了舍。”
伏青骨、白藏幾人雖知內情,乍見花孔雀轉性,從滿口‘仙子仙子’轉為滿口‘阿彌陀佛’,驚愕之餘都有些忍俊不禁。
蓬萊弟子驚疑地打量了顏惻幾眼,對顏崟問道:“不知顏掌門和少君前來,有何貴乾?”
“尋人,求醫。”顏崟咳嗽兩聲掩飾尷尬,隨後掃了眾人一眼,對孔方問道:“誰是咱們要找的人?”
孔方一眼便看見了白藏和伏青骨,忙朝他招呼:“白師弟,伏仙子,彆來無恙。”
眾人立即轉頭看向二人。
伏青骨與白藏上前見禮。
“見過顏掌門。”伏青骨又對顏惻問道:“少君近日可好?”
“多謝女施主關懷,貧僧一向安好。”顏惻目光在她身上梭巡個來回,關切道:“倒是女施主病體憔悴,恐得好生安養才是。”
伏青骨雞皮疙瘩頓時掉落一地,話雖說得正經,可顏惻那張臉、那雙眼卻處處透著輕佻,好比未斷根的俗家花和尚,比此前處處招搖的模樣,更令人難以消受。
白藏一臉新奇地瞧著他。
顏惻朝他一笑,“阿彌陀佛,敢問這位貧窮的施主,貧僧可是有何處不妥?”
‘貧窮的施主’收回目光,恨恨握緊拳頭,“沒有,好得很,一輩子都這副模樣,那才更好。”
他心頭暗恨:連佛骨也淨化不了這死孔雀風流嘴賤的臭毛病,活該被偷丹!當初做什麼要救他?簡直造孽!
這也能吵起來?果真是冤家!
孔方趕忙上前打圓場,“少君近日神誌混亂,白師弟彆在意。”隨後對顏崟與顏惻道:“掌門,少君,逝者為大,咱們先去祭拜幾位仙尊,其他事過後再談,可好?”
提到逝者,顏崟神情不由得變得沉重,他回船換了身素色衣衫,又吩咐孔方備一份祭品,才帶著顏惻,隨蓬萊弟子前去靈堂祭拜。
這一去,隊伍拖得很長,不少人跟著返回靈堂,想與黃金台攀上些關係。
伏青骨讓白藏跟著,等黃金台的人祭拜完後,再將秋娘交給他們,也算了一樁事。
白藏不情不願地跟著去了,一路上扔的白眼,足以將後來人絆死在路上。
“海風寒涼,陰氣又重,咱們先回去吧,免得風邪入體,加重傷情。”蘭覆又提醒道:“算時辰,也該到用藥的時候了。”
幾人正要回,卻被一人攔住去路。
伏青骨定睛一看,不由得一笑,這人到底是坐不住了。
素月見鐘遇隻顧著盯著伏青骨猛瞧,伏青骨又沒開口之意,便對鐘遇問道:“鐘遇仙君,有事?”
鐘遇斂下目光,對幾人一禮,“我想和伏仙子單獨談談,不知各位可否行個方便。”
眾人看向伏青骨,伏青骨點頭,幾人便先行告辭了。
待幾人走遠後,伏青骨望向四周,卻並未看到紫霄雷府的弟子。
“不必擔心,他們不在。”
“人呢?”
鐘遇沉默片刻後,吐出兩個字,“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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