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島上,人與妖獸同時停止了攻擊,愣愣盯著夜空。
緊接著,島另一頭的光柱中,又掠起一人,毫不猶豫地飛向山海伏妖陣。
是夷則。
夷則垂目看向腳下的蓬萊島,眼裡並無半分情緒,沒有不舍,沒有不甘,也沒有痛苦。
他不像大師兄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也不像三師弟,重情重義,放不下師父,放不下弟子。
他雖生在蓬萊、長在蓬萊,卻從來淡泊,弟子也好,仙長也罷,迎來送往,皆視為平常。
與其說他是山海閣的夷則仙君,倒不如說他是蓬萊的一塊石頭,一株草木。
該來時來,該走時走。
如今便到了該走之時。
“師叔!”
“仙君!”
他聽到弟子們的呼喊,閉眼一笑,隨即引爆靈力,化作無數靈光,隨霧、隨風、隨浪濤而去。
隨著第二道光柱的消失,山海伏妖陣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山中、海中、靈石、草木,各色靈力被吸入其中,使其越發輝煌奪目。
妖獸們遁地的遁地,入海的入海,騰空的騰空,也顧不得廝殺,不要命地四處逃竄。
甚至不少妖獸,通過地煞陣的漩渦,潛入海底,遊向彆的海域。
伏青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震動,對羌烙道:“你不逃麼?”
“自是要逃的。”即便是他,也扛不住山海伏妖陣。
此次之所以能來赴約,不過是仗著澹溟時日無多,山海伏妖陣力量削弱,隻要他不顯露真身,便可安然無虞。
如今山海伏妖陣重開,他又在此大開殺戒,再不走就隻能成灰了。
他望著最後一道盤龍柱,露出疑惑神色。
“有時候本尊真不明白,你們苦修百年千年,不就為得道成仙?如今卻甘為一群螻蟻,自廢修為,自尋死路,簡直愚蠢至極。這命都沒了,還修什麼道,成什麼仙?”
伏青骨淡淡道:“黃天之下,皆為螻蟻,本無貴賤,何論高低。”
羌烙嗤笑,滿臉嘲諷。
“修道,隻是探尋天意、錘心煉性之過程,成人成神也不過是一種結果。他們踐行自己的道,接受自己果,便已得圓滿。”
伏青骨看向他,眼神透著一絲憐憫,“你笑他人癡愚,卻不知自己才是那個愚人,當真是可悲可憐。”
羌烙笑容微淡,“哦?何解?”
伏青骨望著滿目屍骸,“你執著於結果,放縱**,去殺戮、掠奪,卻不知天道虧盈而益謙,損有餘而補不足。你逆天而行,便早已注定會自食惡果,這會兒有功夫在此說風涼話,倒不如早些給自己選個風水寶地,置辦陰宅,以免他日死無葬身之處。”
羌烙目光陰沉。
突然,前方的盤龍柱上傳來異動。
二人齊首望去,卻見正言撤去陣法,起身朝替他護法的各派仙長行了一禮。
“今日多謝各位仙友相助,正言感激不儘。”
眾人表情複雜,這般局麵,誰也說不出怪罪的話,也沒臉受這份禮。
蓬萊這份犧牲,不僅是為他們自己,更是為百姓,為仙門。
正言又道:“往後蓬萊掌門之位,便由我弟子羅華接任。若他日蓬萊再度蒙難,有求於各位,還請諸位看在往日同盟之誼,今日同袍之義的份上,助他度過難關。”
接連兩位仙尊祭陣自爆,眼下他又這般說辭,各派仙長皆驚。
“正言掌門,你這是……”
正言再次朝眾人拱手一禮,然後對台上的幾名蓬萊弟子吩咐,“回去替我轉達羅華與席玉,務必守好蓬萊。”
眾弟子泣拜:“謹遵掌門遺命。”
正言沉沉一歎,“往後蓬萊就交給你們了。”
死不可怕,活著接下這副擔子,更需要勇氣。
正言腳下一點,猶如一隻鶴,直直掠向上空。
蓬萊眾弟子跪拜相送,“弟子恭送掌門。”
各派仙長心頭大震,被誆騙的憤怒,麵對妖獸的畏懼,對情勢的擔憂,最後都化作對師兄弟三人的欽佩。
他們紛紛躬身朝正言一禮,“恭送正言掌門。”
島上眾弟子從震驚中回神,紛紛跪地行禮,“弟子恭送三位仙尊。”
忽然,一人自島上飛向正言,卻被他拂袖擊落,那是羅華。
羅華摔落在地,聽著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狼狽地爬起來,然後眼睜睜看著正言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白光之中。
“嘭”他頹然跪下,滿臉淚水。
海麵上,最後一道光柱熄滅,山海伏妖陣脫離光柱,升向更高的夜空。陣中金光流轉,符紋猶如活過來一般,向天際急速擴散。
霎時,陣法停止轉動,天地間一片死寂。
“起陣!”山海閣上,席玉猶如立在破岩中之勁竹,托起眾人的目光與希冀。
他將全部靈力灌入陣眼之中,山海伏妖陣立即以山海閣為中心,向蓬萊島和海域落下層層封禁。
羅華怔怔望著席玉的身影,隨後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和悲戚,起身喝道:“來人,隨我前去開啟護島結界!”
“我來!”
“我也去!”
“還有我!”
轉眼,羅華麵前便齊聚幾百人。
他點了幾名同輩師兄弟,命他們各領一隊人,前往各方結界之地。剩下的人,則留下來支援席玉、清點弟子、安撫賓客和收拾殘局。
安排好這些事後,羅華帶著十幾名弟子,奔向東麵結界之地。
隨著封禁落下,蓬萊境中不斷響起妖獸的哀嚎,跑得慢的,撞上封禁當場灰飛煙滅,跑得快的,撞上升起的結界落入海裡,隨後化成了一灘血水。
“真是可惜,差一點就成功了。”羌烙惋惜道。
伏青骨卻道:“不,你錯了,你注定失敗。”
“是嗎?”羌烙化作一團黑霧融進海水之中,留下一句,“那我們拭目以待。”
伏青骨忽然結印,再次催動師刀,將除惡誅邪符點入海中。
金色符咒將黑氣罩住,封禁正好落下,將那團黑氣擊散。
“伏青骨!”海麵傳來一聲怒吼,緊接著絲絲縷縷的黑氣,隨暗流湧向地底。
還是讓他給跑了。
八頭蛟被羌烙遺棄,趁羌烙被禁製擊中,靈力潰散,便趁機強行破開靈契,一頭紮進地煞陣中。
“生門在震四。”
伏青骨話剛落音,一道禁製擊中地煞陣,瞬間將陣法擊破。
她胸口猶如遭受重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隨後身子一晃,摔進了海裡。
冰涼的海水將伏青骨淹沒,她聽見八頭蛟的哀嚎,它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此劫。
不多時,一顆發著紅光的珠子飄到伏青骨身邊,繞著她遊了幾圈,然後停在伏青骨胸前。
她伸手握住,才發覺這是那九頭蛟的內丹。
內丹在伏青骨手裡微微顫動,隨後化出九顆透明的腦袋,跟個海葵似的,朝她不停地晃動。
伏青骨許久才明白它的意思。
九頭蛟:好人,救我!
可惜,此刻她也自身難保。
伏青骨揚起一抹苦笑,身體不由自主地沉入海底。
就在此時,一人破水而入,迅速朝她遊來,然後拉住她的手,朝海麵遊去。
伏青骨眯起眼,想看清楚是誰,卻在浮上海麵的瞬間,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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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是在水軒廂房內。
房中幽暗,隻在外間點了一盞燈,伏青骨借著燈光,透過屏風看見一道人影伏在外間桌上,便叫了一聲,“外頭可是蓮衣?”
蓮衣猛地直起身子,暈怔片刻後,捧著燈進快步走進來,驚喜道:“伏師姐,你醒了。”
伏青骨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身上綿軟無力。
蓮衣置好燈過來扶她,“你傷得重,又昏睡了好幾日,一時醒來,自是無力。等再養兩日,多吃點東西補補,自然就慢慢恢複了。”
昏睡好幾日?她見外頭黑暗,以為還在山海祭當夜,卻不想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我昏睡了幾天?”
“六天了。”
“島上如何?”
“妖獸皆已誅滅,隻是……”蓮衣臉上浮起哀痛之色,“師姐醒得正好,明日便是幾位仙尊的殯禮,可去送一送。”
開啟山海伏妖陣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想到澹溟,想到正言、夷則和謝晦,伏青骨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聲歎息。
“席玉和羅華如何了?”
蓮衣沉默片刻,糾結道:“二位仙君近來都忙著處理島上事務,忙得腳不沾地,一時說不上好還是不好,就是……讓人看著難受。”
經曆那般場景,誰又能好得了?
可蓬萊如今局麵,卻容不得他們自怨自艾,唯有打起精神,將這片天頂起來,方不負幾人的犧牲。
“哦,對了。”蓮衣往她後背墊了兩個枕頭,讓她靠著,“羅華仙君接任了掌門之位,典禮就在山海祭的第二天,師姐受傷昏睡,是蘭覆師姐去觀的禮。”
她坐到床邊,幽幽歎道:“兩天內連辦兩次接任典禮,咱們外人看著都不是滋味,何況他們自己。”
伏青骨盯著她,出來才沒幾日,蓮衣身上的稚氣單純便被磨滅了不少,知道歎氣,知道為人傷心了。
“總會過去的。”伏青骨拍了拍她的手,想起素月來,問道:“素月呢?她傷得怎樣?”
“素月仙君也傷得不輕,不過並無性命之憂,況且她底子好,好好將養,很快就會複原。”
“她可醒了?”
“第二日就醒了,隻是也還下不來床,這會兒由蘭覆師姐守著,師姐大可安心。”
夜裡涼,蓮衣拿了件衣裳來為她披上,“倒是師姐你,被救上來之後,一度沒有氣息,將我們嚇得不輕。”
想著那日驚險的場麵,蓮衣仍心有餘悸。
伏青骨問道:“誰救的我?”
“就是那誰。”
“誰?”
蓮衣撅嘴,“鐘遇。”
竟是鐘遇?伏青骨有些意外,他既在場,為何不出手助羌烙奪取蓬萊?以他的修為,若當時出手,結局如何,還真不好說。
況且一旦攻破蓬萊,蜃境落入他手中,東海神蝸不就唾手可得?
難不成是因為她?
伏青骨細細一想,覺得有可能還真是。
她鬨出那般動靜,又是使用雷法陣術,又是開啟地煞陣,這鐘遇八成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這也不難解釋,最後他為何會出手相救了。
蓮衣一本正經道:“我本來挺厭煩此人,但看在此次他救了師姐的份上,以後就少煩他一點。”
伏青骨輕笑,摸了摸她的頭。
蓮衣替她探了探脈,問道:“師姐餓不餓?外頭爐子上熱著滋補的藥粥,我去給你盛一碗來。”
“還真餓了。”
“那你等著,我這就去。”
蓮衣邁著輕快地腳步出去了。
伏青骨盤坐運氣,卻覺內府空虛,她試著催動元丹,元丹有氣無力地滋出幾道電紋,便沒了動靜。
想是靈力耗費過度,又遭受地煞陣反噬,這才導致元丹暫時無法運轉。
看來得當一陣子廢人了。
伏青骨摸了摸手腕,空空蕩蕩。
她且這般狼狽,還不知四腳蛇如何了。伏青骨以神識叩問,半晌沒得個動靜。
難不成死了?
伏青骨摸了摸額頭,還好,契印和逆鱗都還在,又摸了摸腰,卻摸了個空。
她低頭打量自己,原先穿的衣衫早已被換下,此刻僅著裡衣,腰上的乾坤袋,不知被扔哪兒去了。
四腳蛇呢?她那花花醜醜的四腳蛇去哪兒了?
伏青骨在床上翻了翻,沒見乾坤袋蹤影,正欲下床去找,卻聽外間傳來腳步聲。
她以為是蓮衣,於是邊穿鞋邊問:“蓮衣,可有看到我的乾坤袋?”
來人腳步一頓,朝另一個方向挪了幾步,不一會兒便傳來木匣開合的響動。
“在這兒。”熟悉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伏青骨抬頭一看,屏風上印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席玉?”伏青骨有些驚訝,“你怎麼來了?”
席玉在屏風外站了一會兒,抬腳走了進來,“我來看看你,順道給你送藥粥。”
伏青骨見他手裡果真端著一碗粥,便問道:“蓮衣呢?”
“在外頭。”席玉將碗遞給她。
她接過後,抬頭道謝,神情卻驟然僵住,“你……”
“怎麼?不過老了些就不認得了?”
席玉上前兩步走到燈前,燈光映出他斑駁的兩鬢,和眼角細碎的紋路。
他臉上仍舊帶著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整個人也沒了以往的閒適風雅,由表及裡都透出一股灰敗。
伏青骨望著他,仿佛看到了澹溟,心不由得一抽,泛起陣陣刺痛,她放下碗,輕聲問道:“是因為山海伏妖陣?”
席玉點頭,“嗯。”
可伏青骨卻覺席玉有些不對,她對上他灰暗的眼眸,驀然想起謝晦的請求。
如今看來謝晦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
席玉道心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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