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無常。
天光愈發不如先前那樣亮堂。
連續站在窗前負手觀望,直至最後那抹光線終於暗淡——日頭被散而複聚的雲團再次遮住,這才沒頭沒尾忽地開口。
“那一刹是幻是真”
“確有警兆,我亦有感。”薛燦燦的神念傳音回蕩在連續腦海,“顯見此子私藏了一手大殺器”
“天譴……或彆有根由。”
“大殿下明鑒。”
“無妨。”連續轉念道,“莫非是那所謂的造化命盤”
“老奴不敢妄測。”
“無所謂了。”連續不以為意,“夢貘也好,命盤或彆的神器也罷,他手中所有不過是替本道子暫為代管而已。一俟妖戰定局,便由他不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屬。
屬地之寶,莫非王器。
我連續終將是這方世界的王。
我連續也必是這天地的主宰。
但有所求,概莫不得。
“會否夜長夢多”
“這才有趣啊。薛燦燦。”連續笑道,“你說他能歸元麼”
“就算能成也乏善可——有人來!”
話音落後數息,隨著“吱呀”一道輕響,房門應聲而開。
步入堂內後,落雲子毫不掩飾眼底深處的忿恨,盯著窗邊那道孤高背影,厲聲急問:“丹穀三人到底是何來路”
連續兀自觀天半晌未應,連腦袋都沒轉一下。
想落雲子貴為一宗之主、堂堂元嬰老怪,剛在殿外拿一介煉氣嘍囉愣沒法,本自不暢快,此刻又要看連續臉色,心頭如何過得
然而一想起師尊橫眉道人昔年的交代,落雲子便不得不強壓怒意,緩和語調再問:“你此前也在場,以爾之能,想必對獨眼道者三人的來曆多少知道些”
“略有猜測。”
“真是山中妖族”
“興許。”連續含糊其辭,全不在意落雲子作何猜想:以為不是最好,誰都沒損失;若以為是,則虱子多了不癢,連續也不介意再給寵渡添些麻煩。
汝之亂子,吾之樂子。
而以落雲子對眼前少年的了解,——至少在這件事上,未明言否認其實也就意味著承認。落雲子把眼珠滴溜溜一滾即有計較,話鋒一轉,道:“你參與試煉不”
“無意於此。”
“師尊傳音始終不通。若非那頭訊符受損,便是人被封禁在某處小世界中。”落雲子斟酌著說,“故此想問你,可有他老人家的——”
“無。”
“煩勞解惑。”
“你將我截留便為這等瑣事”
“當前局麵事無巨細,皆可能左右最後戰局。”
“所以你束手束腳甘受拿捏”
“拿捏”
“寵渡何其精明!你真以為隻憑一腔血勇,他就敢與我搏命”
“本座自也想過。”落雲子歎道,“他無非有化神作保。”
“區區人仙,尚難被連某看在眼裡。”
“若如此,戰事不利時能否請你出手”落雲子近於卑躬屈膝了,乃至不知情者或將連續誤作某位返老還童的尊長,“師尊昔年也說,若遇事難平可尋你相助。”
“與我無關。”連續沒好氣,心說:“若無後患你當即就會下手,寵渡一死本道子看誰掙紮你這山上還有甚意趣”
“不願助力又看不慣,兔崽子回回都這般。”落雲子則忍不住暗罵,“若非師尊曾再三叮囑,老夫現下就一掌拍死你。”
“殿外留手已是不看僧麵看佛麵。”連續拂袖即走,跨過門檻猛然頓住,“隻此一回下不為例,日後莫再將所謂大局來壓我。”
是是是!
你能耐。
你清高。
你有靠山不得了。
你牛氣衝天嗷嗷叫。
落雲子憤恨又無奈,腹誹間不由憶起當初連續帶著訊簡上山時的情形。彼時橫眉道人借由玉簡再三告誡,音容無與倫比之威嚴,聲色前所未有之凝重,今猶曆曆在目。
照師尊話裡行間的意思,待連續:
——含在口裡須防著化了,捧在手心須防著摔了。
——他言即我令。
——他欲即我求。
——他要日月星辰,你就上天摘。
——他要宗主寶座,你且讓他臥。
——他若想當祖宗,你就跪下拜。
——忍一時之氣,謀萬古之福。
……
氣是夠夠兒的;至於福,連個屁也沒聞著。相較於丹穀“三黑”及神獸夢貘,他連續才最是來路不明好吧加上寵渡那頭犟犢子,倆貨正好一挑。
一個仗著被後勢力不將化神人仙看在眼裡。
一個仗有人仙撐腰兩次三番觸犯天顏。
哼。以為就你倆有靠山師尊前次回山就準備化神了,迄今過去近一甲子歲月,想必已然躋身人仙之列;此番若能及時趕回來,固自不能將連續如何,但像寵渡這樣涉妖的人族敗類有何動不得
必先拿他祭吾戰旗!
正自思慮,門外忽然響起林通的聲音,“掌門師兄。”落雲子將人喚進屋來,冷聲道:“寵渡涉妖近乎鐵板釘釘,隻差物證而已。”
“我親自出馬必將其盯死。”
“本座正有此意。”
“至何時”
“吾令消時。”
“領命。”
“萬勿打草驚蛇。”
林通稱諾,好在此前曾在殿場一隅晃見獻寶黨人身影,循跡覓來果見魔眾圍在一處,人人咧嘴、個個帶笑,很是歡喜的樣子,不知作何聚議。
“……閒話少敘。”寵渡正色道,“胖爺有歸元丹我曉得,穆師姐也不消說;隻你幾位,可備好一應物事以助破境”
另六人互望片刻,其中五個先後點頭,隻以前跟著葉紅燭、那名名叫“許求”的少年略顯遲疑,最終架不住眾人目光,囁嚅道:“有是有……”
“何物”寵渡急問。
“‘轉靈丸’。”
“怕是不甚穩妥。”
“以前財力不濟,好不容易跟老魔狠撈一筆,”許求訕訕笑道,“結果還是買不起。”
原來妖戰將起,又試煉在即,有誌於此的弟子爭相閉關——似今日這般齊聚神照峰看熱鬨的場景,單就年前年後這段時候來說,確係破天荒。
高手、強者謀求精進。
差臨門一腳的則力爭突破,畢竟“歸元”乃參試的修為門檻。
隻此一來水漲船高,縱如療傷回氣的尋常藥散也供不應求,遑論破境丹藥至於歸元丹這樣的頂級輔藥,平日裡本就數量稀少,眼下則更有市無價了。
想是此皆救命維生之物,故而再如何有利可圖,倒無人像獻寶黨在蚤市風波中那樣買進賣出賺取差價。
由此不難理解,許求空有大把銀錢傍身,備以破境的丹藥卻非上品。寵渡聞說,將許求暫晾一邊,反望其餘人問:“你四個呢,可有把握”
“老魔放心。我與阿狽綢繆多時。”
“此番鐵定功成。”
“十之**。”
幾人紛紛響應,言下之意不外天時地利人和正當其時。寵渡笑問:“萬事俱備按說早該破境,然則怎還是隻有穆兄四人歸元就算有失敗的,也不至於個都沒成。”
“這還沒閉關呢。”金克木苦笑。
“僅年後至今就有七日,歸個元而已,以各位的根骨怎麼都夠了。”寵渡略驚,“若因尋我耽擱了時候,某在此謝罪。”
“不儘然。”
“像買藥那樣,人太多”
“非也。”
“那到底為何”
原來逢此一波閉關浪勢,緊缺的豈止丹藥兵器,就連平時綽綽有餘的洞天府地也成了香餑餑;加之早先一直閉關迄今未出的人,——如王山、風疏雨等,宗門洞府早被瓜分殆儘,哪裡還有閒置的
一洞難求!
乃至不少亟須閉關的弟子無可奈何,唯擇隱秘山腳隨鑿一龕聊以容身。
論及獻寶黨眾,則更艱難幾分。
須知洞府調配隸屬日常宗務,由何侍勞把持。奈童泰正為其峰上弟子,趁寵渡失蹤、群龍無首之際挾公報私刁難,致使魔眾愣沒分得片石寸土。
“你幾個麵上全無急色,”寵渡察言觀色料有下文,“想必覓有彆處”
“好眼力。”
“不妨猜猜
“這還用猜”寵渡翻個白眼,隨即轉望穆家兄妹,“怕是要驚擾棲霞峰眾位兄姐了。”
“哈哈。”穆玩茹拊掌道,“我早說瞞不過小師弟吧。”
“丹雲峰早前也來請過,讓我轟了回去。”穆多海笑了笑,“王長老自個兒都在閉關,邱銘那旮旯哪兒有棲霞峰上周全”
“言歸正傳。”寵度確認再三,見幾人胸有成竹,這才掏出個半掌大的木盒精準地扔向對麵,道:“此物當可助你。”
“這啥”許求則滿臉疑色。
“一看便知。”
“莫非……”戚寶恍然,冷不丁對上金克木與趙洪友目光,顯見他二人亦有猜測。
這當口許求翻起木蓋,即有陣陣淡香猛地氤氳開來。穆多海與葉紅柱聞之了悟,各自暗歎:“老魔是真沒拿咱當外人了。”
其餘煉氣者未必就有相同的東西,但再沒吃過豬肉也總見過豬跑,自也明白許求為何險些將眼珠子瞪出來,支吾著驚呼:“歸歸歸、歸元丹!”
“老魔還有不”貪狼也結巴起來,“我、我想了又想,還是不咋穩當。”
“我也是。”
“須得元丹壓陣方為萬全。”
“一群癟犢子玩意兒。”寵渡笑罵,“小爺問時言飽,這會兒卻嚷著要吃奶。”
“剛不為了讓你安心嘛。”
“誰曉得你有這樣的好貨。”
“滾。”寵渡忍俊不禁,“過時不候。”
“好教你幾個曉得,此丹得自水月洞天。”趙洪友侃侃而談,“總有三粒。我與金爺用不上,故胖爺得其一。今贈其一。現下老魔手裡也就一粒了。”
“這教我兄弟上哪兒找嘁”
“那老魔勻了給我,他一顆夠使不”許求誠惶誠恐,顯見有退還丹藥的打算。
“先不說我根骨不及爾等,單論歸元丹也是首服最佳,次後遞減。”寵渡拂袖勸道,“我吃明顯不如你吃有用。”
“老魔高瞻。”
“於吾黨全局也更有益。”
“給你就拿著,莫要矯情。”
“你若嫌棄,不妨送我”
“給我、給我。”
有眾人在旁幫腔,許求不再推拒,自知不善言辭,忙將藥盒暫放地上,撣袖並手深揖一禮,虔誠拜道:“賜丹之恩如同再造,小子沒齒難忘。”
“此禮我受了。”寵渡示意平身。
“你莫要再覺虧欠。”戚寶接過話頭。
“謝眾位兄姐成全。”許求拱手比劃了一圈,引周遭魔徒爭相調侃。
“老魔再有好貨定要給我。我可比許小子嘴甜。‘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之句大抵是有的。”
“‘上刀山下油鍋’亦可。”
“無此兩句是少了些味兒。哈哈。”
“許小子學著沒”
“曉得知恩圖報了,這娃娃忽就長大嘍。”
嬉鬨過後結隊離山。且不言林通禦劍低飛潛入棲霞地界;卻說一行人從神照峰傳送回來,先見過穆清夫婦,再由兄妹倆帶往旁邊某座無名山上。
那峰較周圍大半山巒低半截,素無弟子在此起居修行,就他兄妹兩個偶來閒逛。值此歲寒時節,循著穆多海所示放眼環顧,眾人倒意外見得幾處天然冰雕與奇幻雪景。
十二人中有八個閉關,故那峰上四麵三層總有八處新辟洞府,各朝一方。勻下來,正好每相鄰兩人共有一名歸元高手護法。
因為位置高低有彆,每至一府便互勉數言,然後入洞封門。如此越往上走越是少人,最後僅剩寵渡與穆多海並肩徐行,遠遠就看見最接近峰頂的那座洞府。
洞上有字:天宮。
“你刻的”寵渡啞然。
“總要配得上老魔名號不是”
“老頭子曾教我說,名大了不好活。”
“你行的。”
“那就辛苦兄弟引路了。”寵渡大笑著彆過穆多海,抬腳朝洞口邁去。
此為歸元一進宮。
進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