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伏波中郎將的府邸。
月色清冷,靜夜寂然,四野惟有蟲鳴鳥叫的淡淡聲響,此刻府邸的武庫中,一盞清淺的燭燈正在散發著光亮,照亮了馬超偉岸雄壯的身影。
馬超伸手,拿起了自己平日裡慣常使用的長矛,一雙眸子在矛尖上細細打量,但見矛尖鋒芒,寒光映照,蘊藏著一股子淡淡的殺氣。
放下長矛,馬超上前幾步,走到了自己的盔甲麵前,這一副耗費不少人工,更是得大匠打造的精甲,平麵鍍上了一層銀彩,流光四溢,威武至極。
雖說律令禁止私藏甲胄,但作為一名將校,眼下又是時局紛亂,戰事不息的情況,馬超可以堂堂正正在家中擺放甲胄,不必顧忌什麼律令。
“兄長,聽聞你出任了河東督一職?”馬岱推門而入,於自家府邸,他沒有敲門的習慣。
燈火照亮馬超的側顏,棱角分明,俊朗非常,不愧有錦馬超之稱。此時聽得馬岱問詢,馬超點了點頭,肯定了下來。
“當真?”馬岱見馬超肯定,他猶然不信,神色間有些惑意。
“當真。”馬超再肯定了一聲,他淡笑道:“此道敕令出自明公之口,聞得我耳,千真萬確,沒有什麼好質疑的。”
馬岱鬆了口氣,他臉上半是驚喜,半是疑慮:“河東重地,明公遣兄長前往,可見明公見重兄長非常也。”
“隻是。”馬岱話音一轉:“明公緣何派遣兄長前往,如甘寧、張任等輩今者可是俱在長安……”
“為兄也是不知,然既是明公有令,我自當從命,往河東走上一遭。”馬超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其中的緣由。
一語言畢,馬超補上了一句揣測的話:“彭羕與我相善,前麵我私下裡和彭羕交談時,從他口中得知,明公甚是敬重輔佐世祖的馬伏波,以伏波馬革裹屍,為國儘忠一事,多有感切之言。”
“許是托了先祖的餘蔭,所以我得授河東督一職。”馬超微微垂首,神色感慨的道了一句。
馬岱聞言麵露微笑,伏波將軍馬援,作為他們的先祖,是他們馬氏的榮耀和燦然所在。
隻是關於馬超出任河東督一事,馬岱卻是有一二點其他的想法,對著馬超,他直言道:“也許是托了小妹的福氣,小妹可是得明公親口許諾,與長公子劉循定了姻親的。”
馬超搖了搖頭,他麵容嚴肅:“這件事你且莫往外傳,明公上次同我等撞見,見小妹伶俐可愛,隨口一說,多半是戲言,當不得真。”
“況且。”馬超眉色蹙然道:“劉循為長公子,其妻必然是世家大族、經學傳家,高門大戶中的人物,我們馬氏雖說是馬伏波之後,也算是名門,可為之將種,如何竊得正妻的位份。”
“兄長。”馬岱重重的喊了一聲,而後他語重心長道:“明公何等人物,其人一諾千金,就算是隨口一說,也是要應下的,不然失卻主君的威重。”
“再者。”馬岱嘿然一笑道:“明公為小妹和長公子定下姻親一事,外麵而今都傳了起來,眾人皆可見證。”
“嗯?”馬超眉色揪然,他神色不悅道:“阿岱,可是你在外麵胡口亂言了什麼?”
馬超語氣頗為嚴厲:“這姻親一事,全憑明公做主,明公若是應諾,是小妹的福氣,明公若是忘了這件事,那你我就當也沒有這回事,如何能鬨的滿城風言風語。”
“不是我。”馬岱連忙否認道:“當日在場之人不少,有服侍主母的仆役,有追隨明公的下吏,許是他們傳出去的。”
“對了。”馬岱眸色一亮,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兄長,在遇見明公前,治中董扶不是與我們撞上了嗎?”
“董扶言小妹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日後是貴不可言。”馬岱撫掌歎道:“董公果真是大家,上一刻的批語,下一刻就應證了。”
馬超沉默了,作為一名武將,他其實對鬼神之說素來是敬而遠之,可今次發生的事情過於玄妙,讓他有種機緣巧合之感。
“總之,不要管外人如何問起,你且不要肯定有姻親一事,隻糊弄過去,萬不可在明公認證之前承下此事。”馬超仔細的囑咐了馬岱一句。
他、馬岱、馬淑,作為扶風馬氏殘留的幾人,行事自當細謹,不容有什麼差池,不然若是他踏空一步,做下大錯,那日後天下,卻不知有無扶風馬氏一族。
“小弟明白。”馬岱認真的點了點頭,應下了馬超的囑托。
言談至此,夜已深沉,馬超輕輕揮了揮手道:“阿岱,早些休息去吧,明夜你還需值守縣寺,得養足了精神。”
“是。”馬岱應道,走前他回問了馬超一聲:“據說上麵因嫌兄長兵少,有意遣兄長往隴右走上一趟?”
“是要走上一趟。”馬超點頭:“前麵我們在襄武為韓遂所襲,親衛將校折損不少,論及本部兵馬,實在是太少了,明公因故遣我往隴右募兵,凡募集四千精卒,加上婁發所部三千人,用於應對正在攻打河東的高乾……那時恰好三輔夏稅入庫,巴蜀的頭批糧草也運來了,正合發兵河東。”
“近歲來我們在隴右名聲不太好,恐是募兵不易。”馬岱憂心了一句,當初馬騰在世時,他們和韓遂一起作亂於西州,多有不法之事,是故以他們扶風馬氏當今的名聲,若是募兵於涼州,恐是有些困難。
“不必憂慮。”馬超安撫道:“天水郡守彭羕與我相善,我已早早遞去文書,請求他相助……有彭羕作為助力,當無虞也。”
“希望如此。”馬岱祝福了一句,而後他告退離去。
……
涼州,天水郡。
郡守彭羕,作為劉璋的心腹之人,為劉璋牢牢把控著天水這處連接三輔和隴右的要地,同時他撫恤生民,督促農事,使得天水郡大治。如今天水的士庶,對彭羕是尊而敬之。
當下,彭羕收到了兩封書信,一封是明麵上的,出自長安的幕府,幕府要求他相助馬超募兵;一封是私下往來的書信,出自好友馬超之手,馬超言語殷殷,請求他相助募兵一事。
兩封書信,卻是同樣的意思,於私於公,彭羕都需出出力,不然上負幕府的厚望,下負好友的情誼。
於是乎,彭羕張貼文榜於天水郡諸縣,告自郡中父老,言明幕府將出兵救援河東太守王邑,將於天水郡募兵一事。
榜書一出,郡中父老彙聚在一起閱看了起來。
“又要打仗了,沒有一天能消停。”一位老者歎氣道。
一位士子揚笑道:“天下不定,四海紛爭,可不就一日也不得消停。”
“某的機會來了,建功立業,封侯拜爵,隻在今日。”一位殺豬匠見到榜書,他麵露喜色,有意加入長安幕府征討河東的行伍中去。
“你一個殺豬的,如何敢指望封侯之事,還是好好殺你的豬吧。”士人搖頭晃腦,譏笑了一聲。
“呸。”殺豬匠受人譏諷,他立即反駁道:“昔日的樊噲隻不過是個殺狗的,卻是輔佐高皇帝成就了大業,最後封侯拜爵,某如何指望不得封侯一事。”
士人切了一聲:“你如何敢與樊噲相比?樊噲武勇天下有聞,而你,也就殺殺豬罷了,卻是殺不出一個爵位。”
“狗眼看人低。”殺豬匠吐槽了一句,他揚聲道:“你這豎子就瞧好了,看某一把殺豬刀,殺出一條封侯之路來。”
鄉閭中的吵鬨議論,自榜文貼出後,每日都在上演,而天水郡的豪族,卻是仔細思考起了此事,他們彙聚在一起,接談了起來。
起初,劉璋蕩定隴右,誅除韓(遂)宋(建),為了隴右的長治久安,他下了一番功夫收納隴右的名士名臣,將隴右士人納入自己的統治階層中。
但是劉璋的這一手招納,並未深入隴右的根本中,他更多的是收納名士和名臣,如隴右的小門豪族、小家縣右,大抵未得到收錄。
於是乎,天水郡的豪族,對於來自長安幕府募兵一事,多有觀望不定者,他們談起此事,有人認為應該遣送族內子弟入伍,有的卻是認為沒必要摻和進去。
“大司馬賞罰分明,若是我等族內子弟於河東有所建功,到時候,一族之人,也可跟著飛黃騰達不是。”一位中年壯漢出言道,他是遣送子弟入伍的排頭兵。
一位老者輕咳了一聲,他歎道:“外人以我等涼州人身處華夷之間,沾染夷俗,視我等有若蠻夷,今者外間有事,卻是沒有必要參與,去了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大司馬豈是那等目光狹隘之人。”中年壯漢反駁道:“前者大司馬收錄隴右文武,有薑囧、趙昂、尹奉、楊阜等人入仕,又有張繡、馬超、馬岱、龐德等武將得大司馬見重,可見大司馬無有輕隴右士庶之心,今者大司馬募兵於隴右,我等自當踴躍應征才是。”
“天下多事,隴右僻遠,我等還是安分守己,保家為宜。”老者隻是不願參與,他歎息道:“況且大司馬前麵初定隴右,誰知道是不是做做樣子,收錄一二我隴右的士人呢?後麵說不好又斥退我隴右的士人,隻顧念三輔、巴蜀的士人。”
“你……”中年壯漢聞言神色動怒,他對劉璋雅敬至極,不允許、也不願意任何人在他麵前菲薄劉璋。
“諸君且稍安勿躁,不必動氣。”一名中年文士出言,他做起了和事佬,安撫中年壯漢和老者間的衝突。
而後中年文士輕撫他的山羊胡子,扯開話題道:“諸君可聽聞了一件事情?”
中年文士沒頭沒尾的話惹來了在場眾人的好奇心,有人循著中年文士的話頭問詢了一句:“什麼事情。”
“從長安傳來的。”中年文士見著眾人翹首不解的模樣,臉上頗有自矜之色,心中更是開懷,他卻是沒有打起太長時間的啞謎,直接說穿了謎底。
“伏波中郎將馬超的妹妹馬淑,同大司馬的長子劉循定了姻親,隻待二人長成就可結婚,而馬超將出征河東,任河東督一職。”
眾人聞言各自眼神閃爍了起來,這是一樁信息量極大的消息,他們需要消化一下,馬超出任河東督,馬淑與劉循約下婚約,扶風馬氏一族,似乎有飛騰之狀。
不過當下的扶風馬氏,自馬超祖父時就遷居隴西郡,三代下來,算是一個涼州人了,和他們的身份彆無一致。
“馬淑是為妻還是為妾,劉循是大司馬膝下第幾子?”有人問出了關鍵的問題。
“為妻,長子。”中年文士做了簡短的回答,接著他著重的補充了一句:“而今明公唯有劉循一子,此外就隻一個婢女所生的女兒。”
長子之妻,在場眾人眼神都是不由發亮,劉循為長子,馬淑為其妻,日後若是劉循克承大業,那馬淑便是主母,此外大司馬異日封王,問起鼎之輕重,為劉循之妻的馬淑——身份將貴不可言。
作為馬淑的同州之人,眾人不由心生向往,他們有了一二想法,這個時候他們或許該做出選擇了。畢竟涼州若有一皇後,他們涼州人的仕途就不至於那般艱難了,且附翼後族,飛騰有望也。
前麵出言的老者輕咳了一聲,他作聲道:“大司馬安集涼州,還我涼州太平,今者大司馬即是有意安定河東,我自當遣送族內子弟,為大司馬效力……此外馬伏波為我涼州俊彥,他即任河東督,將不日出征河東,我如何能坐視不管爾。”
‘老東西,真是一把見風使舵的好手。’在場眾人聽得老者所言,麵上和口中雖是沒什麼,但心裡卻是各自腹誹了同樣意思的一句話。
……
當馬超抵達天水郡冀縣,準備辛苦一番,募得此次征戰河東所需的兵馬時,卻聽彭羕告知,聞得兵員募集完畢,凡六千餘人,超出了原定數額兩千多。
“明公盛德,得人心如此。”不明所以的馬超向著副將龐德感慨了一聲,龐德神色感切,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