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王翁,是陳倉附近雍縣地界的一個鄉老,他的前半生大抵是沒有趕上好時節,涼州羌亂、董卓造逆、李郭紛爭,戰事一件接著一件的在關中大地上演。
兵災連年,無有寧日,是故王翁一向總是在想著,他怕是見不到關中太平的時節了,得在亂世之中入土,且入土為安的後兩個字也是奢望,畢竟關中賊寇橫行,發丘摸金是常有的事。
生前難安,死後不寧。
就在當下的生前,王翁碰上了一樁不寧之事,正在攻打陳倉的李傕、郭汜這些涼州惡賊,突然退還了長安,留下一些不願意追隨李傕、郭汜的羌胡部落,在陳倉-雍縣一帶劫掠。
涼州羌胡,自東漢立國以來,便一直是一個困擾著大漢的難題,羌胡悍不畏死,加之涼州多良馬,故而羌胡來去如風,似烈火般迅猛,漢軍每每難以追及,也就難以清理羌禍的根基。
麵對臨門的千餘名羌胡惡客,王翁早早的將族人招進了塢堡之中,這年頭,能在關中混口飯吃,沒有一座像樣的塢堡,沒有齊心協力的族人,是斷斷難以存活的。
本來王翁以為眼前的羌胡會像以往的羌胡一樣,見到塢堡會避而不攻,劫掠他處,這是他出於過往的經驗得出的結論,羌胡雖說戰場廝殺尤為凶悍,可羌胡的攻堅能力卻是可以讓人笑掉大牙。
不用說什麼名城堅樓,就說尋常豪強築起的塢堡,羌胡也是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因此王翁打算靜候著這批羌胡無奈的離去,然後繼續過自家不安生的日子,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這一次想必也能這樣過去。
但是這一次王翁失算了,羌胡竟是頭鐵的來強攻他的塢堡,沒有雲梯、衝車,羌胡就打造簡陋的長梯蟻附攻城了起來,這不免讓王翁有些訝異,也有些憂懼。
說起來這其中是有原故的,這夥子羌胡本意的確是繞開塢堡、堅城,於鄉野劫掠一番,然後就此返回涼州。
可是關中動亂多年,士庶黔首,能走的早就避亂荊州、蜀地去了,不能走了就是難啃的主了,鄉野早就無人,唯有塢堡尚有餘人。
不願空著手回涼州的羌胡,隻得將目光放到了王翁所在的塢堡,並嘗試乾起了他們不太熟練的攻城戲碼,架著簡陋的長梯,開始了攻打塢堡的征程。
羌胡攻堅能力是弱,可羌胡悍勇也是真的悍勇,一個個像是餓極了的狼一般,迅捷的爬上了長梯,向著塢堡的堡頭摸去,這個掉了下來,那個就接著往上,不知生死、不知休止的攻打著塢堡。
依托著對堡破族亡的恐懼,王翁和他的族人死命抵抗著作為侵略者的羌胡,身為秦隴之人,他們自是也有一股子血勇在身,且仗著塢堡據守,居高臨下,自是沒有讓羌胡登上塢堡的堡頭。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羌胡聚集在了王翁所在的塢堡外,這些羌胡也是沒有在鄉野劫掠到財貨,故而不約而同的將目光都放到了王翁所在的塢堡,打算齊心協力拿
如此一來,王翁和他的族人就有難了。
聚集起來的羌胡人數大約三千許,而塢堡內的丁壯不過千餘人,兵力上差了兩三倍,隻是依托王翁他們精心修繕的塢堡,才得以堅守數日。
然數日之後,王翁他們卻是難以支撐下去了,蓋因羌胡的攻勢不分晝夜,讓塢堡內的青壯很是疲乏,且羌胡發了狠性子,不拿下他們的塢堡誓不罷休。
一時間,外無援軍,內中疲敝,王翁和他的族人陷入了近乎絕望的境地。
這個時候的他們,唯有記掛著塢堡內皆是自己的家小,若是塢堡被羌胡攻破,隻怕族內沒有了遺類,念著族人和家人,他們在堡頭同羌胡以命換命,不斷打退羌胡潮水般的攻擊。
然而一股子對家人的責任,和對族人的信念彙集起來的力量,在不斷的被羌胡磨損之中,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到了極限的時候。
終於,幾名悍勇凶殘的羌胡在堡頭站住了根腳,於堡頭開辟出了一塊屬於羌胡的區域,他們一邊接應著下方向上攀爬的同伴,一邊合力清掃出更大的區域,為拿下塢堡做出努力。
而塢堡下的羌胡們,見到了他們的同伴登上了堡頭,不由分說,皆是快意的狼嚎了起來,為堡頭上的同伴呐喊助威,向塢堡內的漢人威嚇。
"到此為止了嗎?早知道不如遷往荊州、蜀地。"在堡頭老當益壯指揮的王翁,露出了絕望的麵色,同時生出了帶有悔意的念頭。
以往的時候,王翁每每見到豪族拋棄家業,遷往相對安寧的荊州和蜀地,那時候,他多少也興起了遷徙的念頭,但拘於對鄉土的熱愛,他放棄了遷徙的念頭,和族人繼續在關中堅守。
王翁隻盼著有那麼一天,能守得雲開見月明,守到關中一片太平,可惜、似乎,他見不到那一天了。
就當王翁絕望之際,激蕩的進軍鼓聲突兀的響徹在他的耳畔,那熟悉的聲調,讓王翁想起了漢軍的威赫,向者關中雖是不安寧,可總歸是有漢軍威服四方,討定大的災禍,使關中稍稍安定。
王翁向前數步,看向了鼓聲傳來的遠方,隻見一支千餘人的漢軍騎隊正在飛馳而至,他疲乏的精神頓時煥發了起來,他高喊道:“援軍來了,我們的漢軍來了,快把這些羌胡推下城去。”
王翁指著在堡頭占據了一片區域的羌胡,督促起了麾下的青壯族人發起進攻,將麵前的這夥子羌胡從堡頭上扔下,保證塢堡的安全。
雖是不知道這支漢軍騎士從何而來,但一有了援軍的激勵,塢堡內青壯們自是一時間忘卻了身體的疲累,憑空生出了一股子力氣,向著羌胡攻殺而去。
而花費不少心血、犧牲不少同伴,才得以攻上塢堡堡頭的羌胡,在麵對突如其來的漢軍時,他們不免慌了神,隻想著退到塢堡下,和同伴們待在一起,而不是孤零零的佇立在城頭上。
局勢頓時翻轉過來,一往無前的羌胡開始退卻,而被打壓的不斷退縮的塢堡青壯開始上前,不多時,堡頭就沒有了羌胡的身影。
而塢堡外,突如其來的漢軍騎士同羌胡打上了照麵,一場大戰正在點燃之中,戰火頃刻間就騰空而起。
顧不得身上的疲乏,王翁指著和羌胡交上手的不知來路的漢軍騎士,向著族內的子弟吩咐道:“快快,拿起武器,打開塢堡的門,去協助他們。”
“族老,趕來的漢軍騎士不過千餘人,遠不如羌胡人多,勝負難以言說,我認為我們不如就在城頭呐喊助威,這樣比較穩妥一點……若是我們出城,而漢軍騎士戰況不利,豈不是羊入虎口,送上門去給羌胡吃……”
一名自覺精明的青壯開口了,他給出了一條頗得人心的計策,贏來了周圍幾名青壯的點頭認可,他也自鳴得意,就等著作為族老的王翁點頭應下,並誇讚他的計策。
可惜王翁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這名青壯意料中的認同神色,王翁皺巴巴的臉上,反倒是暴起了幾條青筋,須發儘張,有似一頭老年的雄獅。
“豎子,受人之恩,不思報答,反倒想作壁上觀,老夫平日教你的詩書,你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王翁一聲咆哮怒斥,雙眉吊起,加之他儘白的眉毛,像極了山間潛伏捕食的猛虎。
“且不說羌胡攻打我們多日,已是極為疲乏的時候,而漢軍騎士看上去銳氣甚足,羌胡必然不是漢軍的敵手……就算漢軍騎士落敗,那我們便隨著他們一起敗,也好過苟且偷生,畢竟漢軍不來,我們也是快敗亡了的。”
身為族老,在族內聲望頗高的王翁,於他的一聲訓斥後,方才出言的青壯頓時漲紅了臉,當著族人的麵王翁訓斥他,讓他自覺有些下不了台,可這隻是一半的緣故,他另一半的紅臉,是因為他被王翁一頓訓斥後,自覺羞愧不已,是以漲紅了起來。
這名青壯不敢再硬頂王翁,他也自覺心中有愧,隻唯唯諾諾道:“族老莫要動怒,以免傷了身體,小子這就去相助漢軍。”說完,這名青壯就忙不迭的下了樓。
隨著這名青壯的動身,塢堡內的青壯也紛紛動起身來,打算拚著一口力氣,打開塢堡的大門,向著塢堡外羌胡隊伍的側翼殺去,儘量襲擾打亂羌胡的陣型,給漢軍騎士爭取勝機。
而王翁,年老體衰的他,站在塢堡上,雙手握拳,緊張的觀察起了戰局,這場戰局關係到他一族的生死,容不得他不緊張擔心。
隻見羌胡雖是有三千之數,而趕來的漢軍隻有千餘騎,可一番交鋒之下,羌胡的隊伍卻是連連退縮了起來。
這裡有多方麵的緣故,依著王翁的多年經驗看來,一則是漢軍騎士甲胄精良,比起隻身穿皮甲的羌胡勝上一籌,二則漢軍騎士的隊伍森嚴,比如幾支羌胡部落聚齊起來的隊伍,人心更齊。
當然,這裡有一個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漢軍騎士的將領,著實驍勇的有些過頭,但見漢軍騎士中那一名騎著白馬、銀盔長槍的將領,長槍一出,無一合之敵,直殺得羌胡膽寒。
因此雖是漢軍騎士的人馬數目不如羌胡,但卻是打的羌胡開始有了分崩離析的苗頭,而這個時候,塢堡的大門被打開,王翁派遣而出的青壯成為了天平上壓倒羌胡的最後一根稻草。
前麵對著漢軍騎士如疾風驟雨般的攻伐,現下身側又出現了塢堡裡衝出的步卒,羌胡們自然知道大事不好,明智的羌胡渠帥,瞥了一個機會,就招呼著麾下兒郎風緊扯呼了起來。
而有了第一支羌胡撤離了戰場,羌胡的隊伍頓時就分崩成了碎片,化作了五六個零碎的團夥,朝著四麵八方奔逃而去,更是使出了斷尾求生的招數,留下一部分人應對漢軍騎士,方便大部隊的逃竄。
不多時,一場大戰落下了帷幕,塢堡得以保全,趕來的漢軍騎士獲得了一場大勝。
王翁這個時候忙不迭的走下堡樓,向著白馬銀盔的將領施以大禮,以致謝對方救援自己一族性命的大恩大德,同時他詢問起了將領的來處,和將領的姓名。
“某乃蜀郡人,姓張名任,字公義,是劉益州麾下的驍騎校尉,今特奉劉益州之令,前來討定作亂三輔的羌胡。”白馬銀盔的將領言語溫和,態度恭敬的回了一句。
“原是劉益州麾下,果真是青年才俊。”
對於來騎的身份,王翁其實也揣摩過一二,他早已暗自判定八成是益州牧劉璋的麾下,畢竟益州牧劉璋遣大將甘寧襲取陳倉的事情,身處陳倉近處的他是知曉的。
隻是王翁對蜀兵能攻下關中一事,他是心存猶疑的,畢竟涼州兵精,天下莫能當也,然如今聽聞李傕、郭汜退還長安,又親眼見到蜀中騎士的戰鬥力,他對益州牧劉璋能拿下關中一事,自覺有六七成的勝率了。
“還請恩人輕移貴步,到塢堡內飲宴一番,也好讓老丈我酬謝恩人的大德一二。”王翁態度甚是殷勤,他伸出手招呼著張任。
“不必了。”張任麵色和洽,卻是搖了搖頭:“羌胡四散,恐危害他處,某還需追亡逐北,掃清此間為禍的羌胡才是。”
“多謝老丈厚意,某就此告辭。”
張任拱手告退,不待王翁反應,就翻身上馬,領著麾下騎卒飛馳而去。
很快,在王翁的老眼中,張任一行騎士隻餘下了渺小不可見的背影,以及騎卒奔馳而過揚起的灰塵了。
而這個時候,王翁的麵色還處於呆愣的狀態,他為張任簡單明了的告辭而去,神色間有些恍惚發愣。
要知道,以往漢軍就算路過他的塢堡,也會向他索取美酒肉食,享受一番,然而麵前這批蜀軍,有著救援他的恩情,竟是推脫了酒宴,忽然而來,忽然而去了。
收回遠眺恩人背影的目光,王翁突然笑了起來。
那位劉益州,麾下有如此的強兵,強兵又有如此的操守和紀律,關中太平的日子想來不會太遠!(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