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冷,冷得令人難以置信,燈光掠過外麵的大街,空氣裡隱隱在飄雪,這真的是夏日的夜景麼。關緊所有的窗戶,拉上厚厚的窗簾,仍有寒風刺骨的感覺,我打著哆嗦進到廚房裡,撕開巧克力的包裝紙,心神不寧地咀嚼著,因為光著腳,凍得站不穩,肚子也有點痛,於是又去衛生間盛滿一盆熱水端回了臥室裡。
溫暖的水蒸氣在床前飄逸,短暫的熱量驅走了寒冷,挽起褲腳,冰涼的腳趾卻已麻木而失去了反應,大概是站得太久了吧。我抬起微痛的額頭,看見梳妝台上安放著那張白天的照片,想起抽屜裡還有一隻漂亮的相框,於是心血來潮把它們組合在了一起,畢竟是第一次和男孩子留影,想不到還挺般配的,哦……不,我指的是相框和照片。
我發現他的個子實在很高,準確地說是比我高很多,我在他身邊簡直像個小妹妹,他好像隻是輕輕抬手就遮住了我的頭頂,不知是他有先見之明還是那個攝影師拍攝到位,他的手若是再低一點就會擋住我的眼睛,偏偏在這個瞬間被拍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很不可思議。那隻手並不是無意間伸出的,分明是有意在為我遮擋太陽,那麼他當時究竟是在做什麼呢,現在終於可以辨彆清楚了:他側低著頭,居然正在看我,那細致入微的表情栩栩如生,親切的目光凝視著我,臉上浮現出的竟然是溫柔的笑意,那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笑容,那麼自然,那麼愜意……
我對著照片發呆,不知不覺,雙腳伸進了熱水裡,身體越來越暖和,深摯的溫暖仿佛化解了所有冰冷的觸覺,進而傳達至整個身心,像沉浸在睡夢中,暖得讓我欣慰。照片掩在懷裡,抑製不住心跳,當時怎麼一點也沒覺察到呢,我好遲鈍啊,竟以為他願意接近我隻是出於巧合。我的心情好多了,即便我完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即便他那樣把我丟在音樂館裡讓我一直都很難過。
腳趾恢複了活力在盆中戲水,我側身趴在床上,隻想暖暖地睡一會兒,柔軟的床卻是異常冰涼,我不由得打冷戰,恍惚之間好像聽到有敲門的聲音。我頓然驚訝,仔細聽了聽,隱約的敲擊聲接連響了三次,音色緩慢、低沉而緊張,使我聯想到那輕微彈動的瘦弱的手指,近在咫尺卻仿佛隔了很遠的距離,沒錯,是在敲我的門,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第三下了。臥室並沒有鎖,我像從夢中驚醒,猛然坐了起來。
“哦……請進!”
我匆匆整理了頭發,又慌忙把照片塞進被子底下,卻發現腳還泡在水裡。他推門而入,毫不溫和地出現在我的眼前,冷空氣瞬間灌滿了整個屋子,風吹起窗簾,就像他那不停歇的腳步頃刻來到我的床前,冷得讓我驚異和顫抖。他渾身散發著難以觸摸的冰涼,神情反常地凝視著我,目光強烈而迫切,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明知他要過來卻不能動彈,雙手不禁撐住身體抓緊床單,驀然驚怯喘息。
眼看著他走到我麵前,靠得很近、很近,那陳舊的衣著不再光彩,那憔悴的麵目不再英俊,透過乾裂的嘴唇,深入黯淡的瞳孔,剝儘了冰冷的軀體,無端地向我靠近,刹那間湧動出的仿佛是隱藏在遙遠而又淒寂的黑暗裡的溫熱,像錯覺一般使我再次聽到了他的聲音:
“請讓我為你做點什麼吧。”
他聲色迷惘地望著我,語氣沉重而且感傷,低頭遲鈍了片刻,似乎是看見我在洗腳,他那呆滯的身軀便立刻蹲了下去。我猝然心跳,雙腿變得僵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緩慢把手伸進水裡,他那樣執著的姿態令我深感惶恐,那雙冰冷的手略微停頓之後終於碰了我,那麼笨拙,甚至不假思索地握住了我的腳。我輕喘著氣,漸漸弛緩了下來,細微的感知超出了身體所能反應的界限,靜坐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他的手沒再動,僅僅是停留在水裡,他竟然就這樣抓著我,就這樣生硬地對一個女孩子,他真傻……
深夜的燈火宛如世界幸存的光明,伴隨著那糾纏於心的寒冷,身體被束縛在最後的溫暖裡,對光與熱的癡戀竟如此強烈,隻怕會失去,我脈脈祈禱著,像等待新生一般期待著太陽的升起。房間裡的燈亮了一整夜,我仿佛做了個夢,醒來之後,時間已經是早晨了。
陽光暖暖地照在床上,溫度果然又回升了,我伸伸懶腰,輕快坐起來,發現昨晚拿出去的那條被子又蓋在了我身上,我稍感詫異,頓時想起那張照片,連忙從被窩裡找了出來,於是慶幸地鬆了鬆氣,把它放在了梳妝台上,這時發現床邊的水盆已經不見了。我穿上外衣,細致地梳了頭,把一切整理好之後才走出臥室,想象著他會在客廳窗前等我,禁不住心跳。
客廳裡的光線像平時一樣暗淡,感覺不到新鮮的空氣,窗簾拉著,窗戶也是關著的,他並沒有站在那裡,我遲疑了一會兒,看著他的臥室那緊閉的門,我不再多想,於是先去洗臉,然後到廚房準備早餐。昨天回家的時候帶了不少美味的點心,都是我們一路收集的禮物,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他的口味如何,看他一點也不挑剔的樣子,我總希望能做給他喜歡吃的東西。
他喜歡什麼呢,似乎對吃飯沒有特彆的興趣,從穿衣上能夠看出他喜歡黑色,他很不善於交際,大概惟一的愛好就是獨自行走吧,或許我可以天天陪他散步,隻是怕他心裡不願意卻反而遷就我……其實他急切尋找和關注的可能僅僅隻是一份工作。今天我必須和他談工作了,無論如何,我都要把阿爾法的印鑒交給他,即使所有的人都反對,即使他不情願,即使隻讓他做我一個人的守護者……
滿懷欣慰地準備完豐盛的早餐,我擺好桌子,發覺客廳那邊依然沒有動靜,倒是窗外的交通異常嘈雜,我關緊窗戶,安靜地坐下來,掰開手裡的巧克力,把其中一半放在他那裡,心思卻不在餐桌上。我不知是否該去驚擾他,我相信他早就醒了,他的傷還沒有好,他大概會覺得很累,他應該多休息一會兒,這不是我一直希望的嗎。
我趴在桌上,數著手表裡的分分秒秒,足足過去了一小時。牛奶已經涼了,我把該加熱的東西都重新熱了一遍,有條不紊地放回原位,而我卻再也坐不住了,我想去客廳等他,又怕吵到他,拉上所有的窗簾,最後還是忍不住在客廳裡打轉。總覺得整幢公寓都在輕微晃動,我不清楚是自己頭暈還是地震了,外麵實在很吵,吵得讓我心慌,我退到臥室的附近,靠在他門外,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他不可能在房裡呆這麼久,會不會是生病了呢……
我終於鼓足勇氣敲了門。等了很久,屋子裡也沒有回應,我的心情十分緊張,又敲了一次,仍然聽不到回話。我在門口守候了半個小時,當我再一次敲門的時候,心裡已經明白了,我輕輕推開門,隻看到屋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惟獨沒有人,我的心情瞬間低落,眼前的景象竟是那樣淒涼,他真的不在,他已經走了……
我愣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客廳,去衛生間,去廚房,像抱著一點希望似的,仔細察看家裡的每個角落,但終究找不到他。我呆坐在沙發上,仿佛失去了知覺,隻是不斷回憶起昨晚的情景,回想著他的每個動作、說過的每個字……忽然,一聲尖銳的門鈴割斷了我的心緒,我的大腦中立刻傳遞著一陣莫名的興奮:一定是他,他回來了,我就知道他不會輕易離開我。
門鈴響得很急,我匆忙前去開了門,站在外麵的卻是凱瑟琳。我來不及詫異,猛然被凱瑟琳迎麵抱住,她緊緊摟著我,渾身打起哆嗦,急促的呼吸沉凝在我耳邊。凱瑟琳究竟怎麼了,我震驚地抱著她,輕柔地她的背,她並不是膽小的女孩,她一定是害怕極了,就像她那次被欺負過後的反應。我抑製不住身體的搐動,隻看見她身上的裝備,完全是要遠行的樣子,難道她的計劃已經決定提前了。
“不好了……心惠,出大事了!你快跟我走吧!”
凱瑟琳悲切地抬起頭,牢牢抓住我的手,用強硬的態度命令我,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反常,我打量著她,發現她滿臉灰塵,頭發上竟粘著玻璃碎片,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好幾處,我伸手替她清理著頭發,聞到了一股火yao的氣味,我簡直無法想象凱瑟琳遭遇到了什麼。
“你不用管我,心惠,你沒事就好,跟我出去你就全明白了。彆浪費時間,我們的車就在樓下,衣服什麼的我都帶了,你不用再準備了……對了,你男朋友呢,叫他一起走吧!”
凱瑟琳又抱住我,驚慌失措流著淚。透過公寓的走廊和牆壁,我仿佛漸漸聽清了外麵混亂的聲音,是人的嘶喊,是槍炮的鳴響,在我精心製作早點的時候,當我還在熟睡之時,原來我已經和外界相互隔絕,甚至從昨夜入睡之後的一切都變成了噩夢。
“他……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心慌意亂地回答了凱瑟琳,回蕩在腦海裡的卻是他昨天早晨說過的話,那時他就說他要走,我真的想不到他會如此堅定,即使願意付出一天的時間和我在一起,終究還是選擇了走,我所做的任何努力都不能夠挽留他,昨晚發生的一切僅僅是他的告彆,他決意離開我,因為他從來都不曾打算留下來……我精神恍惚,被凱瑟琳匆匆拽走,臨行之時輕輕關了房門,沒有上鎖,隻希望他回家的時候可以進來。
當我走出公寓的一刻,我已經完全不認識外麵的世界了,我在廢墟之中看到了凱瑟琳男友的跑車,他飛快地衝出掩體,把車開了過來,濺起的血液染紅了車子的輪胎,飄揚的紙屑在酷熱的空氣裡燃燒著,炮火從頭頂之上激烈地穿越,腥味隨著硝煙蒸騰,雲層遮住了太陽,天空在流血!
“有人泄露了安全局的最高機密,結果一小時後就引發了全城騷亂,據說現在已經蔓延到了世界各地。心惠,你快聽聽吧——”
我被推上車,凱瑟琳的男友隨即打開了收音機,車便刻不容緩地上路了。我著被擠壓變形的車窗,倚靠在凱瑟琳的身旁,車子飛馳挺進,穿梭在四周的是一幕幕恐怖駭人的場景,從收音機裡持續傳出的音頻逐漸清晰了:
“作為軍方代言人,作為不稱職的科學家,作為普通的人類,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們,‘缺憾’離我們不遠了,災星今夜就與我們見麵,不是按照先前計算的那樣從地月之間穿過,而是偏離了軌道……它會直接撞向月球,是的,是與我們的衛星相撞,它瘋了,它是個名副其實的瘋子。我很抱歉,軍方已經接受了動用核武器的批準,就在今天,全世界的核武器都將用來對付災星,他們也瘋了,他們都是瘋子。我很愧疚,現在才將這些被封鎖的絕密消息傳達給你們,在接下去的幾分鐘裡,我會以反人類罪被逮捕並判處死刑,如果你們還有知情的權利,即使在電磁乾擾的情況下,如果你們手中的無線電還收得到這份微弱信號的話,請安靜地向上帝祈禱吧……”
血紅的跑車以最快的速度行駛在第五大街的中央,像一艘開往地獄的幽靈之船在流淌的鮮血中漂浮,走過被屍體掩埋的鮮花大道,再也聞不到昨日的芳香,烈火燒焦了每一寸綠地,被摧毀的商場和店鋪裡冒出滾滾濃煙,炮灰之下依稀露出珠寶和黃金,不見名貴的標誌和洶湧的人潮,惟有殘存的高樓大廈渾然矗立在兩側,襯托出一條淒迷的街道,煙幕裡時時傳來垂死掙紮的哭嚎,整個世界像在顫抖……這,這真的是美麗繁華的第五大街嗎,這是我期待已久的公園、傾心依賴的家嗎……
我被一件厚衣服裹在凱瑟琳的懷裡,她就像姐姐一般安慰著我,我的心口,溫暖我的身體,儘管她從來都不肯承認,可我們早已親如姐妹了,她寧願冒生命危險都不會丟下我,卻那麼固執地選擇了離開我、離開我們的家園,我知道她的心裡其實有多痛苦……她的抉擇是對的,她會得到幸福,至少會比我幸福,從駕車的男友身上,我看到了他們的未來,凱瑟琳有一份值得托付終生的愛,不管處境有多麼危險,上帝都會保佑他們。
我在心裡哽咽著,悄悄脫離凱瑟琳的懷抱。煙霧隨著風勢擴散,跑車衝過一片火場,終於在轉向的時候減慢了速度,我的心仿佛在一瞬間碎裂了,我突然打開了車門,用全身的力氣掙脫凱瑟琳的束縛,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迎著血與火的召喚,帶著熾熱的崩潰的心的碎片,我終於做了相同的選擇!
“心惠!心惠——”
凱瑟琳魂飛魄散般的哀號與急猛的刹車聲在淒慘的死亡之地回響,空氣和地麵一起燃燒著,我在劇烈的翻滾之後撞在了路邊,火光遮住了我的身體,我忍著痛拚命站起來,在凱瑟琳被阻攔的悲切哭聲中艱難地邁步,沒有回頭看她,隻是魂不守舍地返回了火場,沿著被死神毀滅的第五大街奮不顧身地向回奔去。
對不起,凱瑟琳,我辜負了你,我不能跟你走,請原諒我如此的任性,我必須留下來,我不能夠違背自己的誓言,即使我和公園之間的約定不再產生效力,即使要我葬身火海,我也不可以逃跑,我做不到……原諒我,凱瑟琳,我早已把對幸福的憧憬種植在了這裡,它根深蒂固,沉重得讓我無法放棄……
烈風撕拽著我的頭發旋繞在身邊,火種飛濺,侵蝕著裙子燒灼我的肌膚,我竭力奔跑通過了火場,黑煙散去之後,湧動而來的是血腥,空氣變得更加惡濁,難以呼吸。我立刻找到一條陰暗的小道,暫時躲了進去,為了讓凱瑟琳死心,強忍內心的恐懼,甚至不敢喘息,我靠在牆角輕扯著殘破的衣裙遮蓋身體,漸漸感到了一種極度的恐慌,在炎熱與寒冷之間抽顫著,隻覺得背後有個東西蠕動了起來。
突然,有雙手從後麵攔腰抱住了我,我像觸電般打顫,猛地一伸手抓住它,黏糊潮濕的觸覺像是沾了血!我心驚肉跳,使出全力瞬間撥斷了血手,同時向前飛跨了一步,隻聽“喀嚓”作響,那手頓然掉落下去,它真的斷了!我驚駭不已地轉過身去,如臨噩夢,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出現在我眼前,在淒暗的光線裡蠢蠢欲動,那張並不完整的麵孔令我愕然震顫!
“我……真的……喜歡過你……但是……為了我的妹妹……嗚嗚……”
“克裡斯多佛……”
我在驚疑之中叫出了他的名字,簡直快要崩潰了。克裡斯多佛死死靠在牆上,僅僅說完了這句話,他整個身體表現出不規則的抽搐,在他沉悶的喘息幾乎停止的一刻,隨著一聲骨骼斷裂的響動,那顆搖搖欲墜的頭顱便順其自然地脫落了,像個重物掉在血泊裡,一直滾到我的腳下,我差點昏了過去,瑟縮著移動雙腿,身體失去了知覺。
我全速奔跑著,仿佛被射傷了神經,被毀壞了意識,完全喪失了思想的能力,隻是不遺餘力地跑,在廢墟無儘的道路上留下鮮血凝成的腳印,不知去向。荒涼的街區在煙塵籠罩中似搖擺顫動,我頭暈目眩,聽著四周的犬吠和貓叫,渾身疲憊不堪,逐漸清晰的視野裡竟出現了幾個男人的身影,我略感驚奮,迎著我放慢的腳步,他們靠攏了過來。
“嘿!小妞兒,過來玩玩吧!”
我被其中的一個摸了臉,他們像藤條一般扯住我的手,當我遲鈍地感覺到自己認錯了人,這些災難中的幸存者已經迅速地捉住了我,如同恐怖的鬼魂將我拽入死亡的深淵。我用僅存的微弱力量抵擋那惡魔般的侵犯,沒有一聲呼喊,沒有一滴眼淚,心裡忽然迸出了昨夜的記憶,流淌在腳趾的溫度瞬時化作了無限的痛楚,我瘋狂地掙紮起來,不可思議地反抗著,仿佛得到了神的眷顧,我逃脫了!
我拚命地跑,像挽回了生命,目空一切地向前跑,高溫下的空氣麻醉了身體,呼吸之間感受到自己那灼熱卻又悲淒的心跳,我心痛極了。我好像天生就丟失了保護自己的權力,因為它已經被交了出去,我不知道給了誰,在我擁有記憶之前就把自己交給了他,所以我在漫長的歲月裡竭儘所能地等待著,不是等待著被守護,而是僅僅在等他……
氣溫隨著白晝的結束持續下降,我昏昏沉沉跑了一整天,竟然奇跡般回到了公寓。我艱難地爬到了六樓,憑著最後一絲力氣衝進家門,用顫抖的身體把門頂上,胸口一陣灼痛,終於支持不住癱軟了下去。我猛烈地喘氣,看到家中整潔如故,甚至還散發著淡淡的香味,而自己已渾身是血、衣不遮體,在幾乎要昏倒的瞬間,我好像忽然記起了什麼,扶著牆壁奮力支撐住了身體。
我拖著劇痛的雙腿衝動地奔進了他的臥室,空冷的房間和早晨進來時的一樣,還有我親手拉上的窗簾,全都沒變,一線希望再次泯滅了,我傻傻地又跑進廚房、衛生間,找遍了家裡所有能夠容身的地方,依舊不見他的存在。他沒有回來,他根本沒有回來過……我茫然回到自己的臥室,突然覺得累極了,我靠在床邊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心中頓時湧起滾燙的血,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悲痛欲絕,灼熱的眼淚頃刻間模糊了視線,我無從抑製決然放肆地哭了,這從未有過的傷痛真實而徹底地擊垮了我,再也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支持我站起來,我絕望了,我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仿佛化作一團淚水,完整而痛苦地宣泄著,毫無保留地遺失了自我。眼淚與血液浸透了床單,在相同的位置仍有溫存的感觸,就像他在我的身邊,就像他未曾無情地離開我。
“難道他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眼淚阻塞了喉嚨,心被撕裂了,我痛得發抖,痛得哭喊,執迷不悟地想著他,失魂落魄地不敢想他,像牽掛著一個遊蕩在地獄裡的幽魂,我仿佛一次次看到他身處慘境,怕得無力呼吸,我捶打著地板,扯咬著床單,如同一隻瀕死的野獸殘忍地折磨自己,直到完全昏死過去……
淒寒的夜晚匆猝而凶猛地來臨了,我蜷縮在床上,肢體痙攣,渾身冰冷,恍恍惚惚覺得床和地麵在劇烈搖擺,伴隨著爆炸般的巨響,窗戶被震裂了,細碎的玻璃撒滿了我的身體,寒風凜冽,雨雪如潮水般湧了進來,它們把我淹沒了,我像昏睡在夢裡,安靜地接受著侵襲與洗禮,我結成了冰。地震了嗎……我隻是這樣想著。
潛意識感受到日出的臨近,渴望被溫暖的太陽照耀身體,我沉靜地趴在床上,懷裡抱著枕頭,奄奄一息,思想卻在遙遠的空間裡活躍著,仿佛即將脫離軀體,我試圖抱緊自己,很想束縛住自己,可是辦不到,僵硬的身軀已無法跟上精神的節奏。我快要死了,我像陷入夢魘不能自拔,看不見,摸不著,被耳邊紛繁的細語竭力催醒,朦朧中聽到窗外高聲回響著一段簡短的廣播:
“安息……向英勇的阿爾法守護者致敬……這些無名英雄將永垂不朽……”
呼吸和心跳漸漸加快了,冰凍的眼淚開始融化,它在臉龐、在身體、在心裡無端地流淌起來,我睜開了眼睛,飄舞的淚光像繁星般閃爍,我抽泣著,張不開口,發不出聲音,任憑聽覺的摧殘,卻不能動,溫熱的淚水裡映出了梳妝台上的照片,我癡呆地看著,很久也沒有眨眼,我活了過來,可是感覺不到了……
就這樣,我在床上度過了幾個晝夜,因為哭得太久,眼淚乾涸了,身體在曝曬與冷凍之間反複受儘磨礪失去了痛覺,饑餓吞噬著體內所剩不多的能量,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也不清楚外麵發生了什麼,渾渾噩噩,甚至淡忘了一切。
直到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終於蘇醒了。身體恢複了知覺,從內到外搏動著隱隱的痛,我下了床,如同一個嬰孩,站也站不起來,用了半個小時才勉強走到了衛生間。看看鏡子裡那哭腫的眼睛、淩亂的頭發和血跡斑斑的麵孔,模樣簡直可怕極了。浴室裡沒有熱水,我用冷水洗了澡,仔細地把自己洗乾淨,我精心地梳了頭,換了一套最漂亮的衣服……我去廚房隻倒了杯水,而後便返回了臥室。
打開梳妝台下側的抽屜,裡麵有很多精美的飾品,都是我平時收集的小東西,我挑了幾件最好看的戴在了頭上、佩在了手上,然後從深藏在抽屜末端的紙盒裡掏出了一隻白色的藥瓶。它也是我的藏品,不過是隱秘收藏罷了,我會經常買瓶新藥來替換它,為的隻是不讓它過期,現在看來,我再也不必那麼做了……
我很平靜地打開了它,將瓶子裡那些晶瑩的顆粒全部倒進手裡,無一例外,它們在陽光下閃爍著,和我心中的光芒交互輝映,我像捧著自己的生命,跪倒在床邊,突然很想他了,我抬起頭深切地望著那張照片,輕緩地露出了笑容:他依然看著照片裡的我,依然認真地為我遮擋太陽,依然在微笑……
我哭了,我以為我的淚水已經流儘,可是依然能夠傷心地哭泣,我到底怎麼了,難道我生來隻會為他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