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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如果我未曾遇見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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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回到了我的家。我住在古老的第五大街的一幢舊公寓裡,雖然由於年久失修狀況不是很好,電梯也廢棄了,但我很喜歡它沉穩的外觀,就像用咖啡磚砌成的,古色古香,時常給予人一種厚重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每天爬樓梯上下六層的過程都值得回味,如同是在品嘗咖啡,不過相對於居住在十層以上的人來說,我還算幸運多了。雖說隻有兩年,我卻幾乎是從第一天住進來就已經習慣了,我對這個溫馨的家有著深厚的感情,不管怎樣要我立刻搬走我都會非常舍不得,想象著一個人住在公園裡邊的秘密彆墅,我還真有些不安,可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就連這座公寓也很快會被拆除。

時間正值午夜,大概是氣溫驟然變冷的緣故,一路上幾間熟悉的外賣店早已關門,而我原本也沒有進餐館的打算,所以居然空著手回來了。我摸黑找到了鑰匙孔,不方便使勁拍響樓道的燈,因而花了點時間,隻是想不到他的腳步聲比我還要輕,我倆就是這樣憑感覺從樓下一直走到漆黑的六樓,儘管相距不遠,可當發覺到他已靜悄悄站在身後,我不免稍感緊張,鑰匙轉了幾次,終於把門打開了,我迅速伸手按亮了屋裡的燈,迎著溫暖而又明媚的光亮將門完全敞開,心情忽然像過生日一樣欣悅,匆匆回頭,於是看見他很警覺的抬起右手遮眼的姿勢,發現他渾身儘濕,手被凍得通紅,臉顯得更白了,也許他不曾料想自己會如此暴露在彆人的麵前。

“請進——”

我輕快地擺著手,習慣得像在跟自己人打招呼,見他緩慢放下手去,那沉默的神情在光照之中依然冷靜,整個人仿佛凍僵了一般,惟獨目光依稀聚著熱量,似乎因自己身體的寒冷而驀然感到詫異。此時此刻,屋子裡顯得特彆暖和,我換了拖鞋,把傘放在一邊,又回到門口去,見他還站在外麵,濕漉漉的像淋著雨,眼睛卻深感意外地望著我,從那眼神裡透出的不是疑惑而是能夠迫使他一直尾隨我到達此地的緣由。

“進來啊……”

我好奇地注視著他,情不自禁微笑著,心裡竟一點也不介意,甚至對他沒有任何防備,我們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他漠然低首看了看自己,似乎有所顧忌。我不再繼續等他,就此暢開這扇門,又打開了房間所有的燈,而後滿懷信心進了廚房。

自從我第一次收到來自公園的禮物,粘粘的商品就源源不斷充溢著我的家,粘粘拖鞋,粘粘地毯,粘粘沙發,還有粘粘電影,客廳堆滿了可愛的“粘粘貓”、“粘粘熊”……而我則像模特似的每天穿著粘粘牌子的衣服外出,就連小孩們都習慣了叫我“粘粘姐姐”。

翻出冰箱裡塞滿的粘粘食品,我在廚房轉著圈,惦記著他那消瘦的麵龐,心裡總想著能多給他做點什麼,大概不止是夜宵那麼簡單吧,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比如說為他介紹一份工作,不過我想他需要的也許更多,他所追求的絕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我甚至覺得他根本無意生存,他不是在尋覓生活,而是在逃亡……

瘦長的玻璃杯盛滿新鮮的牛奶,微冒著熱氣,又香又甜,我悉心擺放著餐具,隱約聽到關門的聲音,於是懷著最後一點憂慮匆忙趕到客廳,心裡頓時有如春天消融的冰雪暖暖流淌:我的直覺是對的,他總算進門了,像他這樣不假思索習慣行走遠路的人,居然會為跨進這一步猶豫如此之久。

“來,請過來坐。”

我舒心地對他笑了笑。他的麵孔看似冷澀實則呆沉,陰白的臉上高挺的鼻梁泛著微紅,看我時的眼神像增添了幾分溫度,他小心謹慎踩著地板,雖然有些遲疑但卻聽話多了,隨我來到餐桌旁,似乎是暖和了一點,我看到他的臉上有了血色,他木然站著,身體仿佛漸漸散發出能夠被我感知的熱量,隻是神情慘淡。

“坐啊……”

我把椅子推進一點,他禁不住咳了一聲,雙腿暗暗發抖,身軀似無力支撐重得緩緩下墜。我拿起餐勺遞給他,然後坐在他的對麵,桌上有剛剛做好的蔬菜湯,加熱過的牛奶有兩升,切成片的熟牛肉大約是四千克,麵包,蛋糕,餅乾,奶酪,還有蘋果、橙子和香蕉,再分給他一半巧克力,對於我們兩個人應該足夠了吧,說起來我真的也有些餓了。

“快吃啊……”

我輕聲叫他,隻聽到他不由自主顫著喉嚨應了一聲,似乎是那極度消耗的體魄做出的反應,他所承受的饑餓與疲憊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神情專注,輕穩地喝湯,緩慢地將食物放進口中,一點一滴,斯文得像在品嘗。我漸漸趴在桌上,端詳起他的舉止和容貌,他有著一般男孩所崇尚的冷酷與傲慢,也有著大部分女孩所推崇的成熟與風度,如果他不是這樣消瘦的話也許會更好些,不過這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對他的感覺很特彆,我想看清的一切仿佛都被他隱藏在心裡,我隻能靜靜地等,等待著會從他心中釋放出我所熟悉的直覺。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我竟然第一次和男人單獨相處,是我帶他回家,是我請他吃飯,甚至麵對麵守著他,而我們卻還不曾相識……

午夜進餐的感覺是奇妙的,兩個人彼此都不發出聲響,安靜得隻有餐具在碰撞,有時會覺得他在看我,當我望著他的時候他卻很嚴肅地在吃東西。最後,餐廳裡終於聽不到任何響聲,我捧著牛奶杯,臉上發著微熱,遲遲沒有抬頭,知道他正在注視我,時間似乎過了很久,都不見他動。我忽然聯想到他可能又會不辭而彆,驚忙抬起頭,發現他還一直坐在我麵前,那雙溫和的眼睛褪儘了虛弱,默默看著我,全然不再冷淡。原來他已經吃飽了,隻是在等我。

“哦……那個,浴室裡有熱水,還有洗衣機,請隨便……”

我欣然看著他,言語緊張,想說的話卻是在路上就已經考慮好了的。他稍感驚訝,遲疑地望著我,又打量著自己的衣著,然後側過頭去,不再做聲,臉色變得沉重。我知道他隻是一時尷尬,而不是真心想要拒絕,無論如何,他淋了雨,身體單薄,又沒有住所,我怎麼可能就這樣放他走呢。

“你跟我來……來呀。”

我走到他身邊,感覺他不再對我有戒心,於是輕輕拽他起來,他像個木頭人似的,身上又潮濕又冰冷,看不出他矯捷的身軀其實這麼笨重,我帶著他離開餐桌,通過客廳,來到臥室隔壁的一間屋子。這是我以前的臥室,沒有什麼擺設,雖然不是每天都進來,但我把它收拾得很乾淨,有一張舊床在裡麵,有枕頭還有被褥,現在看來就像是為他準備的。不可否認的是,在此之前住在這兒的隻有我,就連凱瑟琳也沒留宿過一次,而且我從來都不在彆人家過夜,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時間很晚了,我匆忙收拾著餐桌,時而朝臥室那邊看看,他依然站在門口,冷冷佇立著,很久都不進去。我洗了澡,換了衣服,最後唯一可以做的隻能是對他說聲晚安。客廳的燈一直亮著,我躺在床上反反複複不能入睡,渾身感到累極了,卻怎麼也無法閉眼,漸漸的,很意外地聽到浴室裡響起流水聲,接著,洗衣機也在悄悄運轉,仿佛夢中奏出的安眠曲,令我心生感動。

我安心地想要入睡,直到客廳熄了燈,心裡覺得很溫暖,像憶起夢裡熟知的景色,飄然遠行,在記憶的深處那被忘卻的過去裡,有模糊而親切的影子,有逐漸淡漠的情感,還有渾然消逝的時間與空間……我仿佛什麼都記了起來,身心回到了曾經的國度,如此傾心想念著那以往被自己深愛的一切。

夢醒之後仍有欣慰的餘感,我睜開睡眼,發現天已經亮了,太陽光透過窗簾照在鐘表上,時間是九點。我第一次睡得這麼安穩,仿佛全身的疲憊飄溢而出,舒服極了,感覺把什麼都忘了,頭腦卻異常的清醒,像聽著一段悠揚的曲子,精神極了。我跳下床,拉開窗簾,陽光明媚似火,天氣似乎已經轉暖了。

我穿著睡衣走出臥室,像往常一樣漫步經過客廳,漸漸感到客廳裡的光線非常充足,好像是沒有關窗,就連空氣也是新鮮的,不經意側目望去,我頓然嚇了一跳,瞬間反應過來:屋裡還有人!他正背對著我坐在玻璃窗前,在金色的陽光中沉默著注視遠方,身形瀟灑而又顯得莊重,依然是那麼沉靜、深秘。似乎已經覺察到了我的出現,他略有側首,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睡衣,於是從沙發後麵匆忙逃進了衛生間。

心裡覺得既緊張又欣慰,我照著鏡子發呆,聆聽著流水聲,一股新鮮感源源不斷溢出心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打扮自己。昨晚忘了梳頭,我發現頭發又長了,顏色也更淡了,毛茸茸的垂在肩上,發絲就像是透明的,在它還是金黃色的時候,我還隻是個調皮的小姑娘,頭發的褪色伴隨了從女孩成長到女人的過程,現在看來,我更喜歡這淡黃的發色,有時覺得它就像陽光散儘之時的色彩,蘊涵著浸透心底的絲絲溫暖。

我不像彆的女孩子喜歡追求時尚,可是公園的一切改變著我。我用的是粘粘洗麵奶、粘粘香水,我的化妝品都是粘粘牌的,包括佩帶在身上的各種粘粘首飾,還有每天必穿的粘粘新款服裝……想不到兩年前的習慣如今都成了時尚,雖說我自己並沒有改變什麼,但保守的生活方式卻被徹底打破了。

聽說我的照片已經被公開傳播……一想到這些,我總是有點怕。

梳頭花了不少時間。我穿好衣服,整理完畢,接著就去餐廳準備早飯。早餐不能隻喝牛奶,除了餡餅和煎蛋,還應該加上牛肉,我想讓他再多吃點,於是又做了幾份火腿麵包,最後是兩杯冰淇淋,當然還有夾心巧克力,依然是一人一半。太陽已經照在餐桌上了,我沏好咖啡之後來到客廳,見他默立在窗邊,他聽到我的腳步便立刻轉過身來,好像等了我很久了。

“早安!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過來吧。”

我想親切一點叫他,卻不知該稱呼什麼,他略顯驚奇地看著我,似乎是因為我換了一套新裝以及變了發型。他氣色好多了,我可以感覺到他眉目間的溫熱而不是冷淡,他的體形不再僵硬,站在我麵前的已是個風度翩翩的英俊男子,再也不是幻影了……或許那僅僅是我的直覺。不過在我請他去餐廳的時候,他變得有些遲疑,和昨天的拘束不一樣,仿佛是有什麼話要說。

我們坐下來,依然是麵對麵,氣氛融洽了許多,因為是白天,彼此看得更加清楚,如果說晚餐的錯覺還像是一場夢的話,那麼早餐的感覺便是真實的。他特彆有涵養,從他吃飯的姿勢可以看出他做事異常有條理,細致而不張狂,他的坐與行都體現出他的氣度,他不愛說話則證明了他一點也不輕浮。我了解他,就像我熟悉他。

他好像有心事,不時地看著我,眼神裡隱現著焦慮和矛盾,似乎想表達什麼。我不再與他對視了,我低著頭,不知該怎麼開口,我想告訴他公園的事,也許能合他的心意,不過他可能不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雖然他能夠接受我的邀請,但我不願意強迫他做什麼,我怕驚擾他,怕他又變回影子無聲無息離開我……

總算削好了一隻蘋果,我慢慢遞給他,他望著蘋果發呆,讓我等了很久,他才遲鈍地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從我的指縫之間夾住蘋果,他如此認真,為的隻是不觸碰到我。他好正經,我猜他大概從來沒和女孩子接觸過,可他還是和我在一起了,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過我,我總覺得他有話要對我說。

“我想,我該走了。”

他把蘋果放在桌子上,深切地看著我,喘息聲中緩慢凝聚出幾個冷沉的字眼。他終於肯對我講話了,我是不是聽錯了呢,他居然要走,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疑惑,神情之中固有的冷漠卻顯得那麼堅定,他就像一架被追趕的機器,即使有過片刻的休息也難以終止那早已設定好的程序。

“哦,正巧,我也要出門,我們一起走吧……”

我的反應如此之快,如此自然,連自己都感到意外。他有些驚訝,卻很有默契地點了點頭,於是安靜地坐著等我。我發現他的飯量少得可憐,從昨晚到現在的兩餐,他隻比我多吃一點而已,至少我認為在昨天夜裡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餓極了,他果真是個能夠克製自身的人,即使是決定生死的饑餓也無法動搖他處世的行為準則。

早餐過後,我便和他出了門。昨晚也沒覺察到,我好像還是第一次單獨和男人走在大街上,現在是白天,我禁不住感到心跳,他走在我旁邊,又變得一句話也不講,也不告訴我他要去哪裡,我們真像是在一起逛街,我心裡其實很想給他買套衣服,不過他一定不會接受,也許我能夠做的就是多陪他走走,但願有機會和他共進午餐。

今天的陽光分外柔和,仿佛中和了晝夜的溫差,暖得像是春天,而且有他在身邊,又多了一份安全感。他真的是冷酷無比,在他身邊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極強的冷漠,不過卻親切了很多,如果說從他外表上展現出的是對待外界的心態,那麼我現在已經站在了他的防護圈裡,至少不會再被他甩開了,我發覺他走路變得很慢,完全是在參照我的速度,我原以為他隻習慣於奔走,想不到他慢下來也是這麼自然,腳步如此溫柔,我知道他是心甘情願地在陪我散步。

離家不遠便是熱鬨的大街,人們用詫異而又欣悅的目光注視著我,我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穿著不太合體,後來漸漸才知道原因是他的存在。也許他在我身邊更像個保鏢,所以有很多女孩失聲震驚,可是到了最後我才終於明白過來,而我自己也深感惶恐了。我們路過一間冰淇淋外賣店,店員笑著對我招手,飛快地將一支巧克力冰淇淋遞給了我:

“加油!心惠!”

那是個熱情大方的中年婦女,滿懷激情地擁抱我吻了我,而後好奇地看了看我身旁,於是轉身又取了一支冰淇淋,很客氣地遞到他麵前,用充滿祝福的語氣說到:

“是心惠的男朋友嗎,也送你一個吧!”

我心跳得無法呼吸,覺得自己快要臉紅了,我稍稍側過頭看了看正在發愣的他。他驚疑地接住冰淇淋,大概是想說“謝謝”,卻不知所謂的居然僅僅是應了一聲。我簡直要窒息了,不敢再看他,他個子高,我必須抬起頭才行,那樣會很難為情。如今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而我卻遲遲未能探清他的身份。

我們沉默著走在一起,繼續漫步在第五大街寬廣的花路上,腳踩著被噴泉浸濕的青磚,感覺很涼爽。無論是匆匆路過的行人、駐足相擁的情侶還是追逐嬉戲的小孩子,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景致,在過往這條大街的人們當中所產生的和諧是任何教條化的秩序都不能比擬的,他們隨時隨地分享並交流著自己的樂趣,讓更多的人欣賞他們的表演,有精湛的魔術技藝,有業餘的街頭舞蹈,也有專業的音樂演奏,這裡的生活每天都是自由的,同時也是幸福的。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忠實的選民,你們期待已久的克裡斯蒂娜的新裝今天上市了,看看我,是不是更加嬌豔動人呢彆再猶豫了!青春期的少女們,快去搶購吧!我,克裡斯蒂娜,每天都以嶄新的姿態麵對著你們,事實證明,我是曼哈頓最美的女人,看看吧,這豐滿而又勻稱的身材,還有這自由女神一般美妙的麵孔,今後我還將成為曼哈頓最富有的女人!你們還在等什麼,把手中的選票交給我,隻有我才能賦予你們更美好的生活,相信我,我能給你們更多!高收入、低消費和零失業率,我以我的名譽向你們保證,以我雄厚的資產作擔保,在我的領導下,紐約粘粘主題公園將煥發出奪目的光彩,曼哈頓將重現昔日的輝煌雄偉!支持我吧,親愛的選民們,記住我,我是克裡斯蒂娜——”

廣告熒幕上跳躍著一位妖豔的美女,天啊,真的是克裡斯蒂娜,市長的女兒,難以置信,她像在做總統演說,太誇張了吧。聽她的說辭,簡直讓我心驚肉跳,原來公園的事竟會那麼複雜啊,我覺得她比我懂得實在多多了,我居然還隻是在考慮個人問題。像我這樣既無家產又沒有背景的人怎麼也不可能和她比啊。

我恍惚朝前走著,隱隱覺得車輪在眼前飛轉,忽然被攔住了身體,我驚忙抬起頭,發現他用左臂護著我,他站在我的右邊,而我們正打算過街,指示燈卻是紅燈。我鬆了口氣,見他緩緩把手移開,用擔心的眼光看著我,我仰著頭對他笑了笑,頓時覺得好暖,由身體到心裡,就像被嗬護了一樣,是我從來都不曾有過的安全感。

太陽閃耀在對麵的大廈頂上,似乎因接近午時而變得強烈。刺眼的陽光轉而被遮擋,我眨了眨眼,發現蔭庇在頭頂的是他的手心。我脈脈注視著遠方,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我和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他就像是我的保護傘,是不會被我放手的傘。直到綠燈亮了,我們穿過馬路,不知不覺靠得很近,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總是能夠越來越近,正如我對他的感覺愈加深刻愈加熟悉。

“加油!心惠!”

一名街頭攝影師早已等候在馬路對麵,緊跟著將一張照片塞到了我手裡。我遲疑地拿起照片,伴隨著腦海中一道閃光的印記,我徹底感到吃驚了:這照片居然是剛才我和他站在街對麵的情景。我尷尬地讓他看,他神情溫和似乎隻是覺得意外。

“十美圓,謝謝!”

攝影師異常興奮地湊到我跟前,這全然出乎我的意料,竟然還要付錢,我現在終於了解為什麼我的照片會在彆人的手裡,原來我並未丟失過,是沒有要回來而已。我轉過身,發現他臉色緊張地從口袋裡搜出了一張紙幣,完整地交給攝影師,剛好是十美圓。

手裡握著照片,我漸漸發呆,我想那也許是他僅有的一點錢。他慘苦地保全了身為男人的尊嚴,但是我的心卻在疼,這張照片是他為我要回的安心,也是他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成了我和他最終的留念……

我們走了沒多遠就碰上了我的幾個姐妹,凱瑟琳居然也在。她們是剛剛從珠寶店裡出來的,幾個人約好了一起為凱瑟琳送行,她們都很詫異地問我怎麼出來得這麼晚,我這時才想起來我竟然把約會的事完全忘記了。凱瑟琳追問我為什麼一直都不回電話,她顯然有些生我的氣了,姐妹們把我圍在中間,她們更加驚異的是我身邊有個男人,我匆忙收起我的照片,結果還是被眼疾手快的姐妹搶了去。

“快看,真是想不到,心惠也有男朋友了!”

這些女孩子平時就喜歡起哄,照片在她們手裡,我連解釋的機會也沒有。不過見他一副冷麵,水火不容的,姐妹們鬨了一會兒都不敢說話了,隻有凱瑟琳那憂慮的眼神一直望著我,我知道她很不開心,她一定認為我打算把她忘了。我該怎麼對凱瑟琳說呢。

“心惠,跟我們去唱歌吧,帶你男友一起去。”

凱瑟琳牽住我的手,她漸漸露出真摯的微笑,就像在祝福我,祝福我們的友誼。我心裡好難過,真想牢牢抱住她,如果可以讓我選擇,我寧願要我的好朋友,而不是整座公園……可是一切都晚了,我們兩個注定要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而今隻剩下屈指可數的約會,以後將不再親密無間,有的隻是那清淡如水的電話聯係。我感傷地轉過身去,眼裡輕含著淚,抬頭望見他,望見他那遲疑的神情和關切的目光,心裡如同得到了安慰。

“走吧……”

我輕輕喚他,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隻是遲鈍地跟在我身後。我們一群女孩有說有笑,很快就到了一家豪華的音樂廳,廣告上說,這是裝修完畢的第一座粘粘音樂館,果然氣勢恢弘,令人大開眼界。進入音樂館內部,就像來到一片秀麗的私家花園,鋼琴擺放在花叢中,音樂台巧妙地搭建在地勢起伏的草坪之間,這呈現在開闊視野中的就是音樂館的第一層,類比起來,它就像是零售賣場,是專門提供給音樂消費者的個人場所,如果要欣賞大型音樂會或是舞台表演則要登上音樂館的第二層和第三層了。

我們選了一處有空座的音樂台,顯示屏裡播放著的是流行歌曲的伴奏,在我們周圍處於工作狀態的音樂台還有不少,空間相通,卻聽不到四周的歌聲,據說這是最先進的隔音技術,因而粘粘音樂館被稱為毫無遮攔的家庭音樂會。我和他坐在一起,聽凱瑟琳她們唱歌,感覺特彆親切,也許是因為公園本身營造出的就是個家庭。

“喂,幸運的男孩兒,輪到你了,幸福地唱支歌吧!”

姑娘們調皮地把他圍了起來,隻見他冷峻地側著頭,彆說是唱歌了,就連一聲“不”也沒有,他那態度嚴峻的習慣簡直能把女孩子嚇跑。姐妹們紛紛轉向我這邊,於是詭秘地對我笑,我驚忙站起來,手裡正拿著麥克風,緊張得呆住了:讓我唱歌可我一點也不會呀,這怎麼好呢,我紅著臉,手輕輕發抖,這時音樂伴奏開始了,隨著那熟悉的畫麵,熒幕裡出現的是我最喜歡的電影《絕世逃亡》的主題曲,我不禁欣慰地垂下頭,看著他那過於熟悉的麵孔,竟忽然之間仿佛憶起他是誰,我的聲音在音樂中微弱顫抖,真切地唱響了這首難忘的歌:

“想起你,想起我……”

想說的話總是說不出口,好像在不經意中回到過去,他默然凝視著我,明明和我在一起,卻生疏於記憶,好想他再靠近一點,讓他傾聽我的聲音,讓他看清我的容顏,想要他回憶起每個瞬間。我安靜了下來,音樂還在繼續,原來我隻會唱一句而已,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妹們都樂了,台下卻突然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不好,他來了。”

凱瑟琳趕緊碰了碰我,我聞到一股酒味兒,接著就看到克裡斯多佛醉醺醺地走來了,幾個姐妹連忙迎上去跟他打招呼,卻被粗魯地推到了一旁。克裡斯多佛像中了邪似的直盯著我,他左右看了看,於是順手從旁邊的玫瑰花叢中猛然拔了一朵,他吸了一口花香,然後神情亢奮地走到我麵前。

“你就和它一樣,心惠,我說……你唱得真不錯,讓克裡斯蒂娜那個瘋女人見鬼去吧!”

他伸出那隻握有玫瑰的手,一身名牌西裝散發著酒氣,臉紅似血,眼睛裡像著火,不由得讓人感到驚怕,就這樣一個輕浮狂躁的花花公子卻是少男少女瘋狂追求的偶像,真是難以理解,不管怎樣,他也不該隨口中傷自己的妹妹呀。我不願搭理他,可他用那枝玫瑰指著我,遲遲都不走開。

“花,也是有生命的。”

我認真地回應了他一句。克裡斯多佛愣了半天,於是狂猛發笑。我不再理他,安然回到自己的座位。克裡斯多佛並沒有停止對我的糾纏,直到他發現這裡除了他不是隻有姑娘,油腔滑調的克裡斯多佛突然變得冷靜了,他警惕著坐在我身旁的男人,最後終於忍不住大叫了:

“什……什麼他”

克裡斯多佛打量著我們,臉色驟然陰沉。他和他,像突然對立在山巔的兩團極光,一個酷熱無比,另一個冰寒徹骨。他們從內而外完全相反,一個按捺不住公然挑釁,另一個毫不在意隻是冷漠地品咖啡。我正感到不妙,克裡斯多佛緊皺眉頭突然伸出了拳頭。

“這種貨色,也想配上全紐約最漂亮的女人”

克裡斯多佛的重拳迅速砸了過去,在場的姑娘們一片驚叫,歌聲停了,音樂館內隨即發出隱約的警報聲,一樓大廳的光線也突然增強了。我慌忙側過身去,隻見他麵色沉冷,舉起的右手穩穩地接住了克裡斯多佛的拳,從他深邃的目光裡透出些須隱憂,顯然他很吃力,克裡斯多佛的體重是遠遠超出他的,理論上說,他接住的這一拳隻是個偶然,體力所能透支的部分僅僅是他的意誌。

“嘿!瘦小子,想玩兒真的嗎”

克裡斯多佛咧著嘴笑,噴出的酒氣含著暴力和血腥,差不多相持了數秒鐘,克裡斯多佛被迅疾地推開,戰火便如同冰封一般熄滅了。我的身旁像吹起冷風,他漠然起身,沒有再看對手一眼,轉而走下音樂台,一直朝音樂館門外走去。我的心跳加快,呆呆地注視著他的背影,他仿佛又變回了影子,一個淒涼而又深沉的暗影,他甚至沒有跟我告彆就這樣離開了我,和早晨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他真的決意與世無爭甚至打算拋棄我了嗎……

我靜靜坐了一會兒,心裡由紛亂漸漸變成一片空白,聽不到凱瑟琳跟我講話,靜得隻有心跳,忽然想起他今天對我說過的話:他要走了。我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顧不得多想,立刻奔下台階,匆忙追出了音樂大廳,縈繞在我心裡的是他瞬間消失的身影,我知道來不及了,我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跑出音樂館,失落地喘了口氣,卻正撞見站在門外的他,我頓時渾身都散了勁,心跳不已,原來他還在等我。我慢慢走過去,這時才發現有兩個地痞無賴正攔在他前麵,他回過頭來,憂心忡忡地望了望我,對我暗使了個眼色,我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勁,正在此時,克裡斯多佛也來了。

“噢,心惠,你怎麼不等我,你考慮清楚了嗎,你打算什麼時候接受我的玫瑰……或者,你已經認定了和那小子在一起”

克裡斯多佛狠狠注視著我,眼裡冒著火光,他瘋了,即使喝醉酒也從不對女人發怒的克裡斯多佛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這家夥像著魔了一樣盯著我看,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甚至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他如同饑餓的狼把我當成他要攝取的獵物,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反常的舉動,我不禁緩緩移步躲避,突然間,一道鋒利的白光從我眼前猛烈地劃過,驟然降臨的驚駭如同殺戮。

“呃啊——”

一聲低微的慘叫令我觸目驚心,我正靠在他身旁,那單薄的衣袖被割開了口子,瘦弱的臂膀鮮血直流,而克裡斯多佛的手裡正拿著匕首,像個瘋狂的歹徒。我震驚失色,看他臉上溢出的冷汗就知道克裡斯多佛下手有多狠重。

“怎麼會這樣……”

克裡斯多佛茫然望著我們,那驚疑的神態全然不像一個醉鬼,他是如此的清醒,以至於會對自己出手的結果感到詫異。幾乎同一時刻,隱藏在周圍的警察迅速現身,喊著克裡斯多佛的名字紛紛拔出了槍,克裡斯多佛驚惶丟掉匕首轉身便逃,隻聽附近傳出迅急的刹車聲,一輛黑色轎車迎頭趕來,在音樂館外飛速旋了個圈,朝克裡斯多佛打開了車門:

“快上車!你這沒用的蠢材——”

黑色轎車停頓了不足一秒,匆匆調頭,巧妙地甩開警察的槍襲,全速開走了。我急促地喘息,連忙回頭,看到他的傷口還在流血,他側過身去凝望著遠去的轎車,仿佛已不在意傷痛,臉上流露出的是另一番沉悶。

“他們是衝著你來的。”

他忽然這樣對我說。我心裡感到小小的驚訝,他神色沉凝,聲音低重,目光之中透出深思遠慮,儼然像個智者,他迎風而立,無視鮮血的侵擾,那看似瘦弱的身軀早已脫去世俗之痛,頑強而不可撼動。為什麼克裡斯多佛的匕首會落在他身上,難道這是天意,也許他會認為自己很倒黴,但上天注定了他要為我挨這一刀。

這很可能是克裡斯蒂娜做的,我真不希望是那樣。警察捉住了在場的兩名地痞無賴,兩人都矢口否認自己和這件事有關聯。響徹音樂館的警報聲在一片奇異的彩色光照中漸漸消失,從光源所在的方向吹來陣陣細膩的氣流,我轉身抬頭,隻見粘粘音樂館的穹頂之上出現四位身形威武的青衣男子,他們接連跳躍而下,動作敏捷神態俊逸,輕盈如飄雪,我又驚又喜:是公園的阿爾法守護者。

“怎麼樣了,心惠,沒傷著吧。”

他們摘下太陽鏡,幽默地看著我,淳美的音色像念著電影裡的台詞,我微微搖首,置身於守護者和他之間,心跳不由加快,他們相似而又相異,不同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就像我的守護神。阿爾法守護者打量著他身體的傷,他們交會的目光似乎在瞬間達成了默契。

“可不能讓他們就這樣跑了,夥計們!追上去吧——”

沉穩的話音隨守護者的詼諧與爽朗仿佛化為有節奏的旋風,四個人飄離分散,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他閃電般的目光急速轉了一周,已然發現不到守護者的蹤跡,他呆望著我,就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神情裡充滿了錯愕和疑惑,他們的行動速度處在截然不同的兩種層次,但卻擁有相同的境界。

阿爾法守護者是這世界上最值得敬佩的男人,他們戰鬥在最危險的時刻,生存在安全體係的底層,義無返顧地捍衛著公園的寧靜,他們有著迷人的麵孔,有最溫柔的心,他們從來不向外界公開自己的身份,神秘得像閃爍在夜空的星宿,璀璨而令人傾慕。

難道,他會是守護者嗎,他……是不肯透露姓名的阿爾法守護者

我如願以償和他共赴午餐。他不肯去醫院,隻做了應急的包紮。傍晚之前我們就回到了家中,新聞裡報道了克裡斯多佛被緝拿歸案的醜聞,我們在相對沉悶的氣氛中一起喝了咖啡,他沒再跟我講話,甚至不再注視我。我心有不安地回到臥室,很久也聽不到浴室裡的動靜,他真的變了。

夜晚的風雨吹打著窗戶,氣溫又降到了那可怕的刻度,零下十度。我打開燈,添了件衣服,在藥箱裡找到了一卷紗布,又從我的床上拆了一條被子,於是靜悄悄來到他的門前。他屋裡還亮著燈,我輕輕敲開房門,屋子裡冷極了,他正靠坐在床頭,一隻手撫著肩膀部位的傷口,鮮血已經浸透了繃帶,看到我進來,他匆忙抬起頭,一雙溫潤的眼睛閃動著遲疑的目光。

我把被子放在他身旁,手裡緊捏著紗布,慢慢遞給他。他呆坐著,就像在那個雨夜,冷得打顫。我把紗布的一端送入他的手心,直到他握住,我依然沒有放手,片刻間,兩個人恍若走到了最近的距離。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他。他黯然震驚,唇齒微顫,似乎要開口,眼神裡卻是憂慮。我頓然覺得失禮,於是鬆開了手,緩緩朝後退去,一直到了門口,終於忍不住想對他說出心裡的話。

“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會保護我。”

我深深地露出笑容,心底卻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我退出來替他關好房門,空間忽然變得異常黑暗,我靠在客廳的牆上漸漸發呆了:

為什麼會有那樣真切的希望,希望一直守護我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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