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既可以是結束,也可以是新的開始。
它是生命的終點,也是另外的一種起點。
離去的人不再鮮活,也再無消息,活著的人永遠悲戚,永遠相思。
我曾如此懼怕死亡,隻因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你。
那古老而廣闊的土地裡,埋下我與你厚重的回憶。
和煦柔軟的微風吹動了頭頂的雲,也吹動了總是波瀾不驚的心。
似乎每一天都會陷入回憶,當然腳步每一天也都會向前不息。
我們總會去思念,也總會去懷念。
思念在或者不在的人,懷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光陰。
林圖去世在,林芷十九歲的春天。
那時候,西城的春日正盛,桃花正濃。
煙柳拂麵,綠樹如煙。
林芷在家裡呆著,過了十九歲的生日。
她向學校裡請了假,在電話裡,她隻撒謊說是自己身體不好需要在家治療,所以暫時不能回去上課,年輕的輔導員很快就批了假條,說讓她一定注意身體,早日返回學校。
同時,她向韋易要了所有科目的課堂視頻和筆記,這樣也不會耽誤學習。
她在家裡陪伴林圖的第三天,林圖就去世了。
雖然他的離去,是早就被他們預知了的。
可是林芷依然是很難受,很痛苦。
那麼多年裡,她恨他,但是也同樣愛他。
自從知曉林圖患上重病,到他離去,僅僅隻過了十個月而已。
在那一段時間裡,林芷經曆了蘇淙蘇沁降生的快樂,經曆了高考的敗北,經曆了失去秦鶴的絕望,經曆了林圖和艾秋萍雙雙即將離去的痛苦與悲傷。
多重打擊下,林芷似乎是看輕了一切。
所以,她也終於選擇了,和自己的父親和解。
和解那麼多年以來,林家給她造成的傷害。
她痛恨他找小三,痛恨他出軌離婚,痛恨他背叛了那麼多年的愛情,給自己和蘇家人造成的多重傷害。
痛恨他對外人狠辣,卻對林家人的卑鄙無恥軟弱無力,還一再的讓步,讓他們得寸進尺。
她恨了他很久,恨了他很多年,卻也因為他厚重的愛,而淡化了一些恨意。
那一日,林圖坐在秋千上,唇色很淡,笑著說:小芷,你以後有什麼願望,就給爸爸說,爸爸天上天天看著你,一定能夠,幫你實現。
蘇淮去世前,也是這樣說的。
可是,那麼多年過去,她希望蘇灝可以徹底的恢複健康。
希望自己能夠考上北城大學。
希望林英林宏林錦繡王嬌林敏王磊韓靜雲金天龍全都都去死。
希望南箏可以恢複過來。
希望秦鶴蘇淮可以死而複生…
她的願望太多了,她的希望也總是落空。
那麼多的願望裡,隻有韓靜雲和林英死去,潦草的實現了而已。
人生啊,不能如願的,實在是太多了。
但是那一刻,她還是哭著,趴在他的腿上說:爸爸,我不希望你離開我,我希望你能一直陪著我啊…
林芷說這句話的時候,特彆的真心。
在她人生的前十九年裡,林圖陪伴了她十二年。
即使不是朝夕相處,她也知道,他是愛她的。
即使是在誤以為林嵐是他親生的那幾年裡,也沒有任何的改變。
因為,都是他的女兒啊。
後來,林圖百轉千回的,知曉了林嵐的那個誤會,就把對林嵐的愛,都變成了愧疚。
於是,他一直覺得,愧疚於自己的女兒們。
愧疚於蘇子衿,愧疚於蘇淮,愧疚於林風,愧疚於趙雪。
這種愧疚,在他生命垂危的時候,達到了一個頂峰。
他也很高興,林芷能夠那麼的出色,那麼的讓他驕傲。
他麵色憔悴,摸著林芷淚痕掛滿了的臉:爸爸也想啊,可能爸爸這一生,做了一些錯事,沒有辦法挽回,所以老天爺要這麼早的,就收了我。
林芷心如刀割,淚如雨下:那怎麼不把林宏王嬌林錦繡金天龍都收走,他們那麼壞。
林芷說這句話的時候,林錦繡其實就站在他們小區門口,她想見林圖,可是林圖不想見她。
小區管理很嚴格,於是,她也進不了小區。
可是,她也不想走。
那是她半生裡,最愛的一個男人。
她想見他一麵,即使見不到,她也不想走,和他在一片空氣裡呼吸,也讓她覺得開心,覺得滿足。
林圖很惆悵,也很痛苦,他知道自己對林芷的虧欠太多了,要是放在任何一個其他孩子身上,被林家的人這樣摧殘折磨,她早就精神崩潰了。
可是林芷沒有,這是一種強大,也是被迫的強大。
他恨自己,沒有讓自己的女兒享受太多正常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而是讓她被迫成長,被迫強大。
這個時候,蘇於歸到門口了。
是林風帶他過來的,當然,這也是林圖和蘇於歸分彆要求的。
在林圖和蘇子衿離婚後,蘇於歸出現在蘇子衿林芷的生活裡的時候,林圖就知道他的存在。
後來,他看著他們結婚,生子,他也覺得,自己欠蘇子衿林芷和蘇淮的,蘇於歸來彌補,好像也不錯,至少這樣,他心裡不會覺得太過於悲傷。
隻可惜,蘇灝出生後的自帶重病,是一顆驚雷。
所以,當林圖聽聞林宏的所作所為的時候,才那麼的生氣,他暴跳如雷,罵了林宏好久。
那一段時間,林圖自知大限將至,所以,他求林風讓蘇於歸回一趟國,說他想見他。
作為親兄弟,林風當然知道自己哥哥心中所想,於是就給蘇於歸打了電話。
蘇於歸自然是不會拒絕的,於是萬裡迢迢的飛回國,到了西城。
來見這個,讓他討厭的男人。
那一天,潔白如雪的櫻花,在和煦的春風裡,紛紛揚揚的落在林芷家寬大的院子裡。
它們像雨,又像雪。
浪漫詩意,象征人間春至,可惜,太短花期,也會零落成泥。
頹然一地,塵埃如雨。
當然,來年它們還會開,隻可惜,來年的人不再。
蘇於歸和林風,都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就那樣走進了院裡。
那是林圖和蘇於歸第一次正式見麵,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那一天,林圖眼裡有無限的高光,高興的說:蘇於歸啊,我們的女兒,老婆,孩子,就拜托給你了啊。我是個混蛋,但你不是,有你在,我挺放心的。
語氣說的很輕鬆,像熟人相見一樣。
在蘇於歸認識林圖的那二十一年裡,他其實一直挺討厭他的。
他討厭他從年少時候就擁有了蘇子衿,又生下了林芷,還有蘇淮這麼好的嶽父給他助理,可是他卻不知珍惜,不僅婚內出軌不說,還無力阻攔自己家人的所作所為。
給蘇子衿蘇淮和林芷心裡,都留下了那麼大的傷害。
但是,當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直麵那張即使是在垂危時刻,卻依然俊美無比的臉,看著他眼裡的淚水,看著他臉上的悔恨與糾纏的時候。
他就忽然釋然了。
那一天,林圖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話。
他像蘇淮離去的時候一樣,分彆和自己在意的每一個人都說了話。
他語重心長的給蘇於歸說:林芷很喜歡秦鶴,他們也很相愛,秦家一家人也挺好的。不過愛情這個事兒啊,有時候說不準,如果以後他們的感情生變了,我希望你能像嶽父當年一樣,絲毫不拖泥帶水,絲毫不手軟的,全然向著我們的女兒,我不想讓她再受到傷害,我給她的傷害,太多了,希望以後,她的餘生,都是幸福的,我也會保佑她的。
…
想到這裡,蘇於歸驀然的看了一眼林芷。
在醫院充滿光明的長廊裡,他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緊張的,痛苦的。
一如當年,林圖去世的時候,一樣。
她耳機裡是《南關醉》:
京師燈光繁 秋風正寒
長街繁華裡月色輪轉
白衣伏闌乾 隻身獨看
夢裡幾回策馬赴南關
年少誌氣滿 殺伐果斷
如今白發生酒後笑談
醉問天色淡 可借孤膽
借他重回年少征戰
長槍戰四方 留敵首在邊疆
我還記得少年時模樣
劍鋒銀火光 快馬又斬殺蠻荒
南關醉酒輕劍談笑狂
長槍戰四方 留敵首在邊疆
可如今我孤心剩惆悵
老屋獨滄桑 筆墨落黯淡月光
風雪嘯不見少年郎
年少誌氣滿 殺伐果斷
如今白發生酒後笑談
醉問天色淡 可借孤膽
借他重回年少征戰
長槍戰四方 留敵首在邊疆
我還記得少年時模樣
劍鋒銀火光 快馬又斬殺蠻荒
為了放鬆精神,林芷刻意的帶了一本書來看。
雖然情節不歡快吧,但是很耐看的,省得她一直乾等著,等到心裡糾結,痛苦,難熬。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等待,卻也懼怕這樣的等待。
從蘇淮,到林圖,艾秋萍知道結局的沉寂離去…
到南箏和蘇灝的反複無常,時常入院…
等待在醫院裡,被無數藥水混合的味道所浸泡,所沾染。
習慣了看燈起燈滅,等醫生摘下口罩給自己一個宣告。
這樣的等待,就像拿刀片抵在喉嚨邊上…
隨時讓人全身緊繃,讓人不寒而栗,讓人情緒起伏。
雖然已經習慣了,但還是怕的。
她當然是想放鬆的,也是沒有辦法放鬆的。
沈玨坐在旁邊,給了她一個肩膀,陪她一起看,陪她一起等。
相對於林芷的一直沉默不言,沈玨則時不時的,會抬頭看一眼。
他也會看蘇於歸一眼,看羅弈星一眼。
他能隔著蘇於歸似乎淡定的表麵,看見他內心裡急迫而忐忑的焦灼。
就像他能看穿林芷心裡的淩亂糾纏一樣…
他們當然不知道,一牆之隔,手術室裡的聶慕,已經一頭的汗水了。
畢竟是沈玨和林芷的家人,所以他到底還是緊張的。
還有就是,手術難度大,時間也長,孩子還小…
馬周他們買了飲料過來,幾個人一人一杯。
羅弈星一邊打電話,一邊喝著果汁,來掩飾自己的焦慮不安。
因為等的有些久,所以林芮有些困,蘇子衿抱著她在懷裡,她已經睡著了。
蘇於歸看向沈玨,說道“小芷,沈玨,你們出去轉一圈吧。”
他是不想林芷再受這種煎熬了,這能夠喚醒她太多的痛苦。
可是,這麼多年來,他與蘇子衿受的煎熬,又何嘗少過呢。
意料之中的,林芷站起身,對他說道“好的爸爸。”
林芷被藥水的味道與漫長的等待浸泡的有些窒息。
她不想走,但是也想走。
她明白蘇於歸的想法,乾脆就成全他,也放鬆自己。
從日照高頭,到日落西山。
朝霞與晚霞,同樣的溫柔美麗,且燦爛。
同一個地球,我們麵臨不同的日落。
沈玨把果汁喝完,認真的說道“弟弟是個幸運的人,他一定會好的。”
林芷的眼裡有一抹高光,在溫柔的夕陽下,顯得格外的薄涼。
她看著遠去的胭脂色夕陽,也看著近在咫尺的碧綠湖水。
想著六年前的春日,就是在這樣的夕陽下,她送走了林圖。
他死在夕陽下,葬在日出裡。
文燕玲的悲哀長鳴,悲痛欲絕仿佛依然不絕於耳,可是明明文燕玲也已經沒有了。
她恨的人,走了很多。
她愛的人,也走了很多。
世事無常,常常如大夢虛空一場。
她看著沈玨的臉,沈玨的手捏著她的掌心,那些柔軟而溫暖的觸覺,仿佛有充滿希望的力量。
昭示著美好的希冀,昭示著美好的未來…
她紅唇微動,眼裡染上了夕陽之色“嗯,我相信你。”
沈玨調皮的笑了,又捏了一下她的掌心,說道“相信我就好,老婆要永遠相信我。”
“相信個毛線,晚上就絕對不能相信你。”林芷調皮的反駁道,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氣氛。
沈玨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她聊這種事情,也就調皮的說道“那是,其他時候相信我就對了…”
羅弈星站在不遠處,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他們兩口子有些微笑的表情。
他高興的,對電話裡那頭的羅玉昕說道“小灝這次會好的,小芷也挺好的。”
羅玉昕正在翻書,興奮的回應到“好就行,好就行。”
他們都好,我就放心了。
這次蘇灝做大手術,羅玉昕本來要帶著一家人都過來的。
可是又覺得這樣的話,怕蘇子衿他們壓力太大,加上家裡其他人工作的關係,時間也實在是騰不出來。
於是最後,也就隻來了一個羅弈星。
蘇羅兩家,人丁都不怎麼多,如果蘇子衿當初沒有高齡懷孕生下蘇淙和蘇沁,那麼如今的蘇於歸,就隻有蘇灝和他自己了。
羅玉昕一邊說,一邊眼淚從蒼老的眼角無聲的滑落。
眼淚驀然的,滑落在手邊盛開的的鮮紅色玫瑰花上,像一顆新鮮的露珠,於是他說“挺好的,爺爺年紀大了,一切有你照顧著,我放心。”
羅弈星看著遠處,紅霞漫天,碧水春藍,說道“好的爺爺,您放心,都會好的。”
沈玨和林芷,繞著小小的湖麵慢慢的行走,水麵上倒映出他們修長的影子。
謝詞抱著一個小男孩正走著,忽然看見了沈玨。
他有些意外,主動打招呼道“老沈,林芷,你們怎麼在這裡?”
他一邊說著,一邊還讓懷裡的孩子叫叔叔阿姨。
小男孩禮貌的問候道“叔叔阿姨好。”
他和謝詞,長得很像,是純正的亞洲人長相。
林芷摸著小朋友的小手,甜甜的說道“好可愛啊。”
沈玨也調戲謝詞,說道“老謝,你比我們走的都快。”
謝詞勾起嘴角“那可不,早有早的好處。”
他本來想脫口而出說你們也抓緊啊,但是又覺得這種話說起來不太好,比較尷尬。
畢竟生子這種事兒,還是得當事人的意願最重要,就說道“你們在這邊待幾天,我請你們吃飯。”
沈玨毫不客氣“今天怕是沒有時間了,等有空了我呼叫你。”
小朋友仰頭,奶聲奶氣的說“爸爸,我要吃可樂雞翅和紅燒獅子頭。”
林芷笑了,摸著他的臉“果然是個中餐胃,基因這東西很奇妙,我弟弟妹妹出生後都沒怎麼回去過,卻都是喜歡吃中餐的。”
沈玨附和道“可能是因為,中餐好吃。”
謝詞也附和道“那可不,我在外麵這幾年,每次吃西餐的時候,就像要經曆滿清十大酷刑一樣。”
話已經說到這裡了,謝詞這種聰明人,自然是知道林芷沈玨在這裡的原因了。
於是,他就抱著孩子在懷裡,說道“老沈林芷,我先回趟家,你們先忙著,有事兒隨時呼叫我啊。”
沈玨說道“好,你先去,隨時聯係。”
沈玨最初因為謝詞利用他的事兒,其實挺生氣的。
不過到底是那麼多年的兄弟加同學,謝詞前後幫過他幾個忙,他也知道謝詞的辛苦,所以最後也就沒有怎麼去為難他。
前兩天看到他的背影的時候,本來是想打招呼的,不過那天看著謝詞腳步匆匆,就沒有打擾,這不,轉頭就碰上了。
這不,這麼幾年過來,謝詞在外麵,孩子都有了。
也是好事。
黃昏的天邊,掛著濃雲。
黑夜裡,塵埃遍布的西城,也葬著她深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