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8日,第三戰區國府軍指揮部。
悶熱潮濕的地下掩體裡,濃重的煙草味與汗臭交織在一起。幾張軍用地圖鋪在臨時拚湊的木桌上,已經被參謀們的手指摩挲得起了毛邊。角落裡,一台老式電台不時發出刺耳的電流聲,電訊兵正緊張地調試著頻率,試圖捕捉來自前線的每一個信號。
"報告!79團緊急電報!"
通訊參謀衝進指揮部,手中的電報紙被汗水浸濕了一角。那張薄薄的紙片仿佛有千鈞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它,連呼吸都不自覺地屏住了。
"念。"
顧柱銅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壓出來的,沙啞而低沉。這位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身上的將官製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沾滿了泥漿和硝煙。他的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卻依然保持著軍人特有的挺拔姿態。
"79團團長潘浴琨電報:
我團傷亡殆儘,營連級軍官全部陣亡或重傷,現由炊事員、文書等後勤人員填補戰線。彈藥告罄,羅店陣地已在失守邊緣"
通訊參謀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變成了氣聲。指揮部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電台發出的電流聲在空氣中嘶嘶作響,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啪!"
一聲脆響打破了沉默。顧柱銅手中的紅藍鉛筆被生生折斷,木屑飛濺在地圖上那個被紅圈反複標注的位置——羅店。他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仿佛隨時會滲出血來。
參謀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聲音乾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79團打光了?"
"不是打光,"
顧柱銅緩緩搖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是拚光了。"
他轉向作戰參謀,眼神銳利如刀:
"現在羅店什麼情況?"
作戰參謀立即俯身指向地圖,手指微微發抖:
"根據各方電報,日軍第11師團主力恐已完全占領羅店鎮區,其前鋒部隊有跡象表明正向南推進。我14師、67師殘部正在外圍構築第二道防線,但"
"但什麼?"
顧柱銅的聲音陡然提高。
作戰參謀呐呐地道:
"但日軍炮火太過猛烈,我軍重武器損失殆儘,恐怕"
顧柱銅突然抬手,動作之大連桌上的茶杯都震得叮當作響。他轉向電訊兵,眼神中燃燒著某種決絕的光芒:
"統帥部有回電嗎?"
電訊兵立即挺直腰板,聲音因緊張而略顯尖銳:
"報告顧長官,統帥部最新命令!"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陡然提高:
"羅店乃淞滬會戰關鍵節點,必須死守到底。著令第三戰區務必堅守羅店。此令,中正。"
指揮部內頓時一片嘩然。一名年輕參謀忍不住脫口而出:
"堅守?怎麼堅守?部隊都打殘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顧柱銅的目光如刀般掃過,那參謀立即噤若寒蟬。他轉向地圖,手指重重地點在羅店的位置。
"傳我命令:"
"第一,立即嚴令18軍羅灼應所部組織反攻奪回羅店。"
"第二,命令炮兵集中所有剩餘火力,對羅店實施壓製射擊。"
"第三,組織所有能作戰的傷兵,重新編組成突擊隊。"
他的聲音越來越重,到最後幾乎是從胸腔深處爆發出來的怒吼:
"告訴弟兄們,羅店必須奪回來。就是用人命填,也要把這座鎮子填滿!"
參謀長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壓低聲音道:
"可是長官,這樣打下去,部隊會"
"會全軍覆沒?"
顧柱銅冷笑一聲,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從開戰那天起,我們就已經做好了這個準備。"
他大步走向掩體門口,猛地掀開防雨布。遠處,羅店方向升起的濃煙遮天蔽日,將整個天空染成了鉛灰色。炮聲隆隆中,隱約還能聽見日軍勝利的歡呼聲。
"電告總裁"
顧柱銅頭也不回地說道,聲音低沉而堅定,"我第三戰區全體將士,誓與羅店共存亡。"
指揮部內,所有軍官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電訊兵的手指在發報鍵上快速敲擊,噠噠的電報聲像是為這場即將到來的血戰敲響的喪鐘。
在更遠的地方,新的部隊正在泥濘中艱難前進。士兵們沉默地踩著同袍的屍體,向那座燃燒的小鎮挺進。他們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一場更加慘烈的廝殺,但沒有人停下腳步。沉重的軍靴踏過血水與泥漿混合的地麵,發出令人心悸的啪嗒聲。
羅店的太陽,依舊被硝煙染得血紅。那血色越來越濃,仿佛要將整個天地都吞噬殆儘。
第18軍臨時指揮部。
羅灼應的指揮部設在羅店西南五裡的一處廢棄染坊內。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染料味,與血腥氣、火藥味混在一起。
"報告軍座!第三戰區顧長官急電!"
通訊參謀的聲音讓屋內所有軍官都抬起了頭。羅灼應四十出頭的麵容此刻顯得格外蒼老,眼角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淨的硝煙。
"念。"
他簡短地命令道。
"著令第18軍立即組織反擊,不惜一切代價奪回羅店。此令,顧柱銅。"
屋內頓時響起一片低聲議論。一個掛著上校銜的參謀忍不住拍桌而起:
"還反攻?11師已經打殘了!67師兩個團都填進去了!現在讓我們拿什麼反攻?"
羅灼應沒有立即回應。他走到染坊唯一完好的窗前,透過破碎的玻璃望向東北方向。那裡,羅店上空的濃煙像一條黑龍般盤旋上升。
"把地圖拿來。"
他終於開口,作戰參謀立即展開最新的態勢圖。羅灼應的手指沿著羅店外圍劃了個圈:
"日軍第11師團主力已經占領鎮區,但他們的補給線拉得太長。"
他的指甲在幾個點上重重敲擊。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是他們的軟肋。"
"軍座的意思是"
參謀長試探性地問道。
"夜襲。"
羅灼應斬釘截鐵地說。
"趁著天黑,從三個方向同時突入。"
屋內頓時炸開了鍋。
"夜襲?現在部隊連建製都不全了!"
"炮兵隻剩六門山炮,彈藥還不夠打半個基數!"
"傷員太多,根本組織不起像樣的突擊隊!"
羅灼應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來:
"都給我閉嘴!"
他環視眾人,眼神淩厲。
"你們以為我想這樣打?但羅店是什麼地方?是整個淞滬防線的鎖鑰!丟了羅店,滬上門戶洞開!"
他走到地圖前,拿起紅藍鉛筆:"聽著,反攻計劃如下:
"第一路,由暫七十二師獨立營和軍部警衛連從西麵佯攻,吸引日軍火力。"
"第二路,11師能打的弟兄們組成突擊隊,從南麵河道摸進去。"
"第三路"
他的鉛筆重重戳在羅店東側,
"由67師為主,再把軍部工兵連、甚至夥夫馬夫都組織起來,從這裡突襲。"
一個年輕參謀小聲嘀咕:
"這哪是打仗,這是送死"
羅灼應的目光如刀般掃過去:
"你說什麼?"
參謀硬著頭皮道:
"軍座,恕我直言,這種添油戰術那是兵家大忌"
屋內再次安靜下來。羅灼應的手微微發抖,他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這是添油戰術。我知道這是在拿人命填。"
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但你們告訴我,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麼選擇?"
沒有人回答。遠處隱約傳來炮聲,震得染坊屋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羅灼應摘下軍帽,露出斑白的鬢角:
"傳令下去,今晚十點整,全線反擊。"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幾不可聞。
"告訴弟兄們我羅灼應對不起他們"
參謀們麵麵相覷,最終都默默立正敬禮。作戰參謀開始飛快地草擬命令,通訊兵跑向電台室。
在更遠處的前線,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正在領取最後的彈藥。沒有人抱怨,沒有人退縮。他們沉默地檢查著武器,擦拭著刺刀,仿佛早已知道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