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7日,羅店西南,獨立營臨時陣地。
三晝夜的土工作業徹底改變了這片荒地的麵貌。戰壕如同蛛網般在焦土上蔓延,射擊孔與交通壕構成了精密的殺戮幾何。每一處拐角都暗藏殺機,每一段胸牆後都蟄伏著死亡。那些像田鼠洞般密集的防炮洞,頂部都用圓木和繳獲的日軍鋼盔加固過,潮濕的泥土裡混合著汗水和血腥味。
"營長!11師的傳令兵來了!"
顧家生從作戰地圖上抬起頭時,一個渾身裹著硝煙的影子正跌跌撞撞地翻進戰壕。鋼盔下是張最多十七八歲的臉,乾裂的嘴唇滲著血珠,綁腿被荊棘撕成了布條。
"奉師座鈞令"
少年兵嘶啞的嗓音像是從肺葉裡擠出來的,他遞上那份帶著體溫的公文,
"暫七十二師獨立營即刻換裝配合14師主力進攻羅店側翼"
戰壕裡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所有人都扭頭望向陣地後方,十二輛蒙著帆布的卡車正碾過彈坑緩緩駛來。當第一塊篷布被掀開時,深藍色槍管在夕陽下泛著幽光,整條戰壕頓時炸開了鍋。
"中正式步槍三百二十杆,捷克式輕機槍二十二挺,馬克沁重機槍四挺,迫擊炮三門,彈藥"
軍需官破鑼般的報數聲在陣地上空回蕩。幾個老兵像撫摸情人般摩挲著馬克沁冷卻筒上的烤漆,新兵們則對著堆積如山的彈藥箱發呆,那些黃銅彈殼在暮色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足夠把整條蘇州河染成金色。
顧家生的目光卻死死釘在公文末尾那方殷紅的印章上。11師居然動用了總預備隊的裝備庫存,這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嫡係部隊的傷亡已經超過了補充極限,他們這些雜牌軍的殘部終於被想起來了。
"全體集合!"
他走上彈藥箱,皮靴砸在木板上的悶響讓沸騰的陣地瞬間安靜。
"聽著,這些家夥不是白給的。"
他刻意放慢語速,讓每個字都像子彈般釘進士兵們的耳朵。
"14師的弟兄要在正麵啃硬骨頭,而我們也要從側翼給小鬼子放放血。"
夕陽將所有人的影子拉長得像一柄柄出鞘的軍刀。遠處羅店鎮內的爆炸聲突然密集起來,仿佛在回應這場即將到來的血色盛宴。
"啊!有新軍裝!"
張小刀的破鑼嗓子炸響在戰壕裡,這聲嚎叫像顆手榴彈,把整條戰壕炸開了鍋。弟兄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確實,暫七十二師這群人現在的模樣,比上海灘最落魄的叫花子還要淒慘三分。
彈藥箱上,整整齊齊碼著嶄新的黃綠色軍裝。那是正兒八經的黃埔嫡係行頭,布料挺括,銅扣鋥亮,連折痕都帶著股肅殺勁兒。新開封的中正式步槍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槍油和桐木的混合氣味鑽進每個人的鼻腔。這是死亡的味道,也是生還的希望。
"丟15集團軍18軍11師的軍裝啊,威過龍啊!"
二連長李天翔一把抄起件上尉製服就往身上套。見周圍弟兄都直勾勾盯著自己,他牛眼一瞪,粵語混著唾沫星子噴了出來:
"睇乜鬼睇!快啲換咗呢身乞兒衫啊!"
顧家生沒說話,隻是拿起懷表看了眼。
"全體都有——"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停下了動作,"換裝,五分鐘。"
霎時間,戰壕裡上演了出荒誕的換裝大戲。有人直接用刺刀劃開身上發黴的破布,有人把滿是血痂的綁腿甩出老遠。新布料摩擦的沙沙聲裡,偶爾夾雜著倒吸冷氣的聲音,那些結痂的傷口被硬挺的衣料蹭開了。
當最後一批德製35鋼盔扣上頭顱時,整條戰壕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黃綠色的身影在暮色中站成銅牆鐵壁,嶄新的槍刺組成一片金屬荊棘。陽光把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是要刺破對麵的日軍陣地。
遠處,羅店方向的炮聲越來越密集,仿佛在召喚他們。
顧家生的懷表指針指向七點二十分,他"啪"地合上表蓋,金屬碰撞聲像發令槍般清脆。三根手指向前方劃出弧線,迫擊炮陣地的炮手們立即繃緊了身體。
"放!"
三門82迫擊炮同時發出悶響,炮口噴出的氣浪掀翻了陣地前的野草。炮彈劃破暮色的尖嘯聲裡,對麵的日軍陣地突然炸開三朵橘紅色的花,爆炸的衝擊波將沙袋工事拋向半空,幾個土黃色身影在火光中手舞足蹈地飛起。
"標尺加五,急速射!"
老趙的吼聲帶著一絲急切。他蹲在觀測位上,望遠鏡鏡片上倒映著不斷擴大的火團,枯瘦的手指在射表上飛快滑動。
"狗日的機槍巢上天嘍!三發全中!"
硝煙尚未散儘,顧家生已經貓腰躥到前沿觀察哨。他指了指三百米外那棵被炸剩半截的槐樹,對著張小刀低聲道:
"帶你的神槍組往左翼移動,看到那個揮軍刀的鬼子沒有?乾掉他。"
張小刀眯起被硝煙熏紅的眼睛,日軍陣地上有個黑影正在揮舞雪亮的指揮刀。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從兜裡掏出顆炒黃豆丟進嘴裡,牙齒咬碎豆殼的脆響讓呼吸漸漸平穩,這是他的怪癖,說是能穩住心跳。
"砰!"
中正式步槍的槍聲在嘈雜戰場上並不起眼,但效果立竿見影。槍響時那個日軍軍官剛好轉身,792子彈在他肩胛骨上濺起一朵血花,指揮刀當啷落地。顧家生皺眉看著那鬼子踉蹌著被拖進掩體,轉頭卻發現張小刀已經不在原地。二十米外,三個穿黃綠色軍裝的身影正利用彈坑掩護蛇形前進,槍管上纏著的破布條在晚風裡飄得像招魂幡。
"營長!14師開始衝鋒了!"
觀察哨的聲音突然拔高。顧家生舉起望遠鏡,羅店正麵的田野上突然躍出無數身影,像退潮後露出的礁石般密密麻麻。他們以散兵線推進,最前排的士兵突然集體臥倒。幾乎同時,日軍隱藏在廢墟中的九二式重機槍噴出火舌,子彈將後排衝鋒的士兵如同鐮刀下的麥稈般掃倒,鮮血在黃昏中呈現出詭異的紫黑色。
"老趙!給我敲掉那個機槍點!"
顧家生一拳砸在胸牆上,飛濺的木刺紮進掌心卻渾然不覺。三發迫擊炮彈立即呼嘯著掠過戰場,彈道在暮色中劃出蒼白的尾跡。第一發落在機槍點前方十米,掀起漫天煙塵;第二發直接命中沙包掩體,把一挺九二式機槍連同射手一起掀上半空,零件和殘肢雨點般落下;第三發卻鬼使神差地鑽進個半塌的磚房,引爆了裡邊的彈藥庫,連鎖爆炸將整段陣地變成了噴發的火山,熾熱的金屬破片在空中尖嘯著編織出死亡之網。
"好樣的老趙!"
戰壕裡爆發出歡呼。幾個士兵忍不住探出頭張望,立即被班長按著鋼盔拽回來。顧家生卻盯著懷表沉默不語,表盤上,秒針正不緊不慢地走過第六圈。從開火到現在才六分鐘,日軍野炮聯隊的反擊炮火隨時會來。他朝傳令兵比了個戰術手勢:
"通知各連,按4號預案分散,機槍組每五分鐘更換射擊位。"
話音剛落,天空突然傳來熟悉的尖嘯,顧家生一個魚躍滾進防炮洞,身體蜷縮成胎兒狀,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下一秒,日軍九四式山炮的炮彈就在陣地前沿炸開,衝擊波震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整條戰壕都在震顫,混著碎鐵的土塊雨點般砸在鋼盔上,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炮擊稍歇,顧家生吐出口中的泥沙爬出掩體。左翼交通壕裡躺著半截身子,迷彩綁腿上的結扣還是蝴蝶形。那是神槍手王順子,昨天還蹲在彈藥箱上,炫耀自己能用步槍打中百米外的酒瓶。現在他的右手還緊握著槍,食指甚至保持著扣扳機的弧度,眼睛卻永遠盯著灰蒙蒙的天空,瞳孔裡凝固著最後一刻映出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