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有德教訓完了肖品客,便回府睡覺去了。而趙普、曹彬、韓德讓與蕭綽四人,因暢飲至酣,竟忘卻歸途,也留宿在了孔有德府邸之中。月影斑駁,酒香猶存,四人酣睡正濃,卻聽府中下人高呼:“有刺客!”
韓德讓驚醒後,提劍而出。隻見一黑衣人輕功了得,身法極快,於孔府各個庭院中遊來走去,不見他傷人,亦不見他偷竊什麼。
忽然,孔宜從房內飛出,置身於黑衣人麵前,問道:“月黑風高,閣下是要取錢,還是要取命?”
黑衣人手中銅棍一震,說道:“取命。”
韓德讓道:“春秋寨的錢,素心齋的命,都不好取。”
“好,某家便向兩位高手請招了!”言罷,黑衣人銅棍擊向孔宜,大有橫掃千軍之勢,棍上內力夾雜著的勁風更有幾分帝王氣象。
孔宜儒門掌法“見賢思齊”甫出,便覺對方內力如泰山壓頂。他連換“三省吾身”、“克己複禮”兩式,掌風暗合《論語》章句,卻破不開黑衣人的渾厚罡氣。三十回合間,黑衣人棍影磅礴,將孔宜逼至兵器架旁。
“春秋刀法?”黑衣人見孔宜拔刀,冷笑中帶著三分讚許,“可惜了子路之勇。”言罷,棍勢突變,每一擊都似裹挾汴河濤聲。刀棍相擊時,黑衣人的柔勁順著刀刃滲入,孔宜隻覺持刀手少陽經一麻,古錠刀便脫手,釘入院中柏樹九寸。
韓德讓見孔宜落敗,劍出如素月分輝,“天地素心訣”催動“月湧大江”式。黑衣人卻打出一記長拳,拳風剛勁似泰山壓頂。二十招過,黑衣人的拳鋒抵住韓德讓後心,韓德讓落敗。黑衣人笑道:“韓公子可知,契丹的月亮照不亮中原?”
韓德讓道:“閣下武功之高,隻怕僅次於慕容龍城,卻不知閣下為何點到為止?”
黑衣人不理會韓德讓之所問,而是兀自言道:“朕明日午時,於‘隋河橋畔’略備薄酒佳肴,與眾卿家暢飲,請眾卿家如時前往!”言畢,將銅棍扔在院中,縱身掠走。
孔宜與韓德讓聞那黑衣人自稱為“朕”,心中皆是大駭。原是孔府眾人酒興正酣,是以那打鬥之聲未能讓眾人自夢中驚覺。韓德讓拾起黑衣人遺落之銅棍,對孔宜道:“是否該喚醒趙大人、曹將軍與張大人,詢問他們識不識得此件兵器?”
孔宜頷首,隨即喚醒三位朝中重臣。曹彬一眼便認出,此棍正是趙匡胤的成名利器——盤龍棍。孔宜卻心生疑惑:“然則,官家何故要喬裝黑衣人,深夜至此?”
張令鐸朗聲大笑:“哈哈哈哈,不瞞諸位,本官數日前已密書於官家,舉薦孔寨主入朝為官。至於官家為何深夜至此,本官亦不得而知……”
趙普聽畢,本欲言道:“張大人舉薦人才於朝廷,卻不事先告之老夫,莫非欲架空老夫乎?”轉念一想,今夜受孔宜盛情款待,美酒佳肴不斷,遂將到嘴之言強行咽下,轉而對孔宜道:“恭喜孔寨主,若方才果真是官家親臨,則表明官家已閱張大人之書矣!”
孔宜聞言,即刻跪拜道:“多謝張大人,多謝諸位大人!明日麵聖奏對,還望諸位大人多加周全;若老朽真能踏入仕途,還望諸位大人不吝提攜!”
趙普道:“我觀王冀公子文采斐然,亦欲舉薦於官家,還望孔寨主明日一早遣人前往‘雁吟樓’,將王公子及其伉儷接來……”
正月廿九午時初刻,趙普、曹彬、張令鐸、孔宜、韓德讓、王冀、張嫣及蕭綽一行人,步至臨濟城外隋河橋畔。但見隋河橋頭,黃羅傘影婆娑,龍鳳旌旗招展。身穿黑袍之人,正是大宋天子趙匡胤。橋頭堤岸之上,六張方桌巍然,二十把太師椅恭候,一群宦官模樣的人,正自食盒中取出珍饈佳肴,一一擺置桌上。
趙普瞥見,低聲言道:“果真是官家親臨!”言罷,便攜眾人趨步上前,至趙匡胤身前,行三跪九叩大禮。
且說那蕭綽,自幼膽大包天,在遼帝耶律璟麵前亦不曾有絲毫怯意,唯獨此番麵對趙匡胤,心頭竟莫名湧起一股緊張之感,暗自思忖:“此人,正是真龍天子也!”
趙匡胤朗聲道:“眾卿平身,免禮,入座吧……”
曹彬將盤龍棍奉還趙匡胤,並奏道:“啟稟官家,微臣未經請旨,便私自與契丹名士韓德讓、王冀,及耶律休哥結為異姓兄弟,懇請官家治微臣之罪!”
趙匡胤聞言大笑:“曹愛卿何罪之有?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快意恩仇!憶往昔,朕遊曆江南之時,亦曾與李煜結為金蘭之交!”
眾人聽罷,無不敬仰趙匡胤這江湖豪氣。蕭綽更是心中暗讚:“這大宋天子,威風凜凜,不怒而威,竟也曾與李煜結拜;不知那李煜究竟是何樣人物?”
趙匡胤複問:“耶律休哥亦在此地否?何故不來見朕?”
曹彬答道:“耶律休哥並未在此……”言罷,便將與韓德讓、王冀相識及結拜之經過,一一道來。趙匡胤點頭讚許:“韓公子武功,朕昨夜已有所領教,果然非同凡響!假以時日,超越朕亦非難事!”
韓德讓聽罷,雙膝跪地,恭聲道:“官家過譽了!官家龍驤虎步,勇冠三軍,非但武林之中鮮有敵手,便是曆朝曆代之帝王,亦難尋其匹!”
趙匡胤伸手扶起韓德讓,朗聲道:“朕對致堯之名,亦是久有耳聞!未知致堯可願屈尊留於朕側,共謀大宋之興盛?”
韓德讓聞言,再次跪倒在地,道:“官家容稟,所謂‘烈女不更二夫,忠臣不侍二主!’草民身為大遼子民,自當誓死效忠大遼。然草民欲向官家舉薦結義四弟王冀,王冀才情橫溢,謀略過人,若官家肯委以重任,必能如漢高祖得張良般,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趙匡胤頷首道:“朕素來敬重忠義之士!昨夜韓公子為孔寨主挺身而出,與朕交手,朕已知你之忠義。然你舉薦王公子於朕,莫非是不願王公子忠於契丹?”
韓德讓答道:“官家明鑒,草民四弟王冀,實非契丹人!他乃是血統純正之漢人!”
趙普聞言,接茬道:“微臣亦有舉薦王冀之意!微臣昨日親眼目睹王冀公子之佳作,其文采斐然,直逼江南李煜。”
趙匡胤聞言,遂問王冀何人,王冀亦跪於趙匡胤身前,道:“草民王冀,參見官家!”
趙匡胤哈哈一笑,道:“今日朕巡遊至此,與眾卿共飲,本為圖樂!眾卿不必再行跪拜之禮!違抗旨意者,罰酒三杯!”
眾人聞言,皆忍俊不禁,王冀亦起身。曹彬卻問趙匡胤道:“官家,您昨夜孤身犯險,夜探孔府,究竟所為何來?”
趙匡胤笑道:“張大人上表於朕,言春秋寨寨主孔宜,文武雙全,堪當大任。朕欲親見其武藝,又恐孔寨主因朕之身份,有所顧忌,故而假扮刺客,試其深淺。孔寨主之春秋刀法,果然名不虛傳!”
言罷,眾人重又落座,觥籌交錯。原來,隨趙匡胤巡遊者,尚有呼延讚、高懷德、石守信、王審琦、王全斌等朝中棟梁。
趙普舉杯而言曰:“官家巡狩至此,朝中諸務,豈無妨害乎?”
趙匡胤笑道:“朕已命二弟‘延宜’、三弟‘文化’,以及朝中三位相爺監國理政,卿家無須掛懷……”
蕭綽聞言,問曹彬道:“官家所言的那五位,皆是何人呐?”
曹彬道:“二弟‘延宜’,乃是指趙光義也,趙光義,字延宜,英姿勃發,氣度不凡。三弟‘文化’,則是趙光美,趙光美,字文化,才情橫溢,溫文爾雅。至於‘三位相爺’嘛,說的便是範質、王溥、魏仁溥這三位朝中棟梁,他們正是大宋當朝的宰相,權傾朝野,智謀深遠……然而老夫私下裡對你言道,這五人,與坐在你身邊的趙普趙則平,實則是勢同水火……”
正當曹彬與蕭綽低聲細語之際,趙匡胤的聲音忽又響起,複向王冀問道:“趙愛卿、韓公子皆言王公子才情卓絕,未知王公子可有治國安邦之策以教朕嗎?”
王冀心中暗忖:“曆史書裡,可並沒有我的名字啊……所以,為了避免改變曆史,我可不能入朝為官!但是,若不顯真才實學,又恐在禦前失儀……那麼,我就按照後世史書的記載,推進曆史的進程吧……”
念及至此,王冀對趙匡胤道:“啟稟官家,治國之道,首在富民。《管子》言‘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此正是管仲九合諸侯之要義。而‘官不擾民民自富’乃是恒古之至理!官家若肯精簡律法,下令百官不得對百姓諸多約束,則百姓自會尋得致富之道。《老子》雲‘治大國若烹小鮮’,政令繁苛猶翻魚過頻也。昔王景治河,唯‘十裡立一水門’,放任民力自為,終成汴渠千年之利。”
趙匡胤讚道:“好一句‘官不擾民民自富’!朕聞《鹽鐵論》載‘刑措不用四十餘年’,當效文景垂拱而治。即日詔令州縣:非謀逆重罪,不得擅征徭役;商賈販鬻,勿課重稅。”
王冀又道:“其次,官家宜廣開言路。未知官家可曾聽聞‘鄒忌諷齊王納諫’之事乎?官家當昭示天下:‘上書言事者無罪’!《貞觀政要》載太宗置匭使院,四方投書,雖田夫樵子之言亦達天聽。官家若於闕前設登聞鼓,則布衣皆可叩閽。”
趙匡胤聞之大喜:“好!朕允了!昔魏征《諫太宗十思疏》雲‘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正合朕心。即命翰林院擬詔:自今有上書指陳時政者,雖言辭悖逆,亦不加罪。”
王冀再道:“其三,官家當布仁德於四海!《尚書》雲‘克寬克仁,彰信兆民’,此周武王封比乾墓、式商容閭之道也。今官家何不示天下以寬厚?官家之江山,乃承自柴氏。若官家肯下詔,厚待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則天下臣民必感念官家之仁義!《春秋》載‘興滅國,繼絕世’,此聖王所以服人心者也。”
趙匡胤道:“好!朕早有此念!當效光武厚待周後例,賜柴氏丹書鐵券。並下詔曰: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謀逆止於獄中賜鴆。”
王冀最後道:“其四,打天下者,快馬彎刀;治天下者,經史子集。請官家在削平天下後,重用文臣,以防藩鎮作亂!並厚待文人士大夫……昔日安重榮謂‘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此武夫跋扈之禍根。官家宜令節度使不得兼領支郡,以文臣知州事。”
趙匡胤聞言,說道:“朕即刻下旨,昭示天下,不得刑戮士大夫!昔漢祖用叔孫通製禮,光武禮遇嚴子陵,皆崇文抑武之先聲。自今進士及第者,見宰相不拜。”
言猶未了,坐於韓德讓之側的蕭綽忽地朗聲道:“王公子此言差矣!”眾人皆驚,目光齊聚這十歲女童。曹彬見狀,連忙引見:“此乃遼國南京留守蕭思溫之千金,名曰蕭綽,小名喚作燕燕……”
趙匡胤目光溫和,望著這容顏清麗的女童,輕聲問道:“小姑娘,你今年歲幾何啦?”
蕭綽答道:“回稟官家,民女年方十歲。”
王冀、張嫣、韓德讓心中暗道:“這小丫頭在趙匡胤麵前,竟也懂得禮數了,還自稱為‘民女’……”
趙匡胤溫聲問道:“燕燕,你道王公子所言何處不對?”
蕭綽從容答道:“官家重用文臣,確可防藩鎮之亂。然則,文臣多貪;重用文臣,必致貪腐之風盛行!雖有《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然禮盛則文弊,文弊則武備弛,如唐末牛李黨爭,徒耗國力。”
趙匡胤大笑:“燕燕,你須記住,縱有百個文臣貪腐,亦不及一個武將叛亂對朝廷的危害大啊!昔唐末朱溫以宣武軍節度使篡唐,此殷鑒不遠。朕寧養十萬腐儒,不縱一鎮強藩。”
蕭綽心中暗忖:“《吳子·圖國》雲‘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文武之道豈可偏廢?然宋主既決意重文輕武,我大遼可高枕無憂矣!”
趙匡胤轉向王冀:“愛卿果然是人中龍鳳!未知愛卿欲任何職,朕皆願應允!”
王冀道:“草民要做天底下最大的官!”
趙匡胤笑道:“天底下最大的官?莫非,愛卿欲令範質、王溥、魏仁溥三位大人告老還鄉嗎?”
王冀道:“三位相爺雖位極人臣,卻非最大!能替官家巡視九州、隨時密折奏事,且不受官職職守所限製者,才是天下最大的官!漢之繡衣直指,唐之觀風俗使,皆代天巡狩。然臣請效法漢武刺史‘六條問事’,‘察二千石不法’!”
趙匡胤道:“卿欲是要為朕之耳目,效魏武‘霸府’故事乎?”
王冀答道:“然也!草民不要任何官職,隻願得兩個權力:其一,請官家賜草民密折奏事之權;其二,請官家賜臣一道金牌,以便草民為官家探聽天下實情時,不受百官阻撓!”
趙匡胤笑道:“好!朕準了!朕賜你年俸二百貫,並賜你密折奏事之權;望你今後勤勉獻策,為朕分憂!昔漢高帝賜丹書鐵券於功臣,朕今賜卿‘如朕親臨’金牌,卿既為朕巡視天下。還有!朕賜你見君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
言罷,趙匡胤向身旁的官宦張德鈞使了個眼色,張德鈞當即從懷中取出一塊金牌。王冀恭敬跪拜,雙手接過金牌,高聲道:“謝官家!”
趙匡胤望著王冀,心中暗忖:“範質、王溥、魏仁溥皆前朝舊臣,雖忠心可鑒,然難免掣肘。今得王冀這‘吟風弄月’的書生,正可借其才學壓製舊臣,又可借其布衣之身,探聽朝野實情。”
念及於此,趙匡胤對王冀說道:“朕心已明,愛卿之意,無非是想‘聽調不聽宣’,欲建功立業,又不失山林之逸趣。但朕既賜你俸祿,縱使你心向閒雲野鶴,亦須先對朝廷時局略知一二!待到明日,你與韓公子,一並隨朕返歸汴京,暫且在曹將軍府中安身。朕若有要事相商,自會召你入宮。待得月餘之後,你對朝中諸事已有所悟,屆時再代朕巡狩四方,亦不為遲也!”
王冀躬身道:“臣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