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14
薑皙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許城在江麵砸出大片水花,消失在水中,魚一樣不見了。
可人哪裡會是魚?這是長江!
“許城!”
她驚駭大喊,手腳並用往他跳下去的方向爬:“許城!我不要了!你快回來!我不要了!許城!”
她用儘全力呼喊。江水奔湧,哪兒還有他的身影?
天地寂靜得可怕,陡然間,隻剩了他們這艘船孤零零飄蕩在黃昏的江麵上。
薑皙恐懼得發抖,時間一分一秒拉得無限漫長,長到不斷膨脹的恐懼將她兜頭湮滅,她快不能呼吸要厥過去時,船尾十幾米開外的水域,許城噗地破開水麵冒出頭。他一手抓著她的假肢,奮力朝船遊來。
“許城!”
憋氣撈物已耗費大量體力,回程又是逆流。長江力量浩蕩,不可小覷,許城遊速很慢,隻能堪堪與水速對抗,越來越吃力。
薑皙急慌了,不管不顧抓住船尾的纜繩往腰上一纏,也跳進江裡。
江水迅速將她衝向他。
薑皙朝他飛撲過去,在江中結結實實和他撞了個滿懷,把他緊緊抱住。
許城抓著假肢的手匆忙接摟住她,另一手將兩人都纏上纜繩。
薑皙飛快將假肢從他手中抽出;他雙手用力,拉著繩子,一點一點逆著湧動奔流的江水,抵達船邊。
許城先將她托舉上去,自己隨後爬上來,人徹底力竭,帶著一身的江水嘩啦啦一頭栽倒在船上,胸膛劇烈起伏,直喘大氣。
許城癱成大字,一條腿尚懸在船外,隨船身晃蕩。
他望著天空,眼珠子裡倒映著藍天,亮湛湛的。也不知在想什麼,突然胡亂一抹額頭的江水,自嘲地笑罵了句:“臥槽!”
薑皙坐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腦袋晃了晃,扭過來瞧她。
女孩眼圈都紅了:“你乾嘛呀?要是淹死了怎麼辦?”
他沒聽見一樣,卻問:“你會遊泳嗎就往下跳?”
“你先跳的!”
“我水性很好,傻子。”
“這是江呀!又不是遊泳池。”
“那你還跳?”
“你先跳的!”
“我跳你就跳?”
“我怕你死掉呀!”
“好吵。我緩會兒。”許城原地閉了眼。
逆流的江水力量恐怖,他累到脫力,半天緩不過來。
說實話,薑皙跳進江裡,被江水衝向他的一幕,有些震撼。正如他從二樓跳進江裡那一刻給她的震撼一般。
薑皙含著淚,不吭聲了。
許城眼都沒睜,懶道:“又哭了?”
薑皙抽泣:“沒有。”
許城不語,躺了一會兒,眯眼望著清風白日,問:“這假肢很貴吧?”
薑皙嗚咽:“啊?”
“我看它挺好用,比拐杖好。你用著,自由自在的。”
薑皙愣住。
自由自在的……
這些日子以來的她,看似困在船上,心和身卻都是自由的。
過去多年從未體驗過的自由。
可如果遺失了那隻假肢,根本沒錢再買一個。
“那也不值得跳進江裡去撈,”她哭道,“淹死了怎麼辦?”
對啊,不值得。
“腦子進水了。”他又閉眼了會兒,終於緩過勁兒,問,“剛才為什麼往對麵船上滋水?”
她哽咽:“我討厭他們欺負你。”
“……也不怕挨揍。”
“你在,他怎麼揍得到我?他挨揍還差不多。”
“彆杵這兒了,快去洗澡。這季節江水臟得很。”他掙紮爬起身,上樓去了。
許城渾身也臟得難受,還嗆了點兒水。早早返回碼頭,下了錨,定了纜繩。走上船廊,見薑皙捧著個水盆從衛生間出來。
“乾嘛去?”
“曬衣服。”
她穿著那清涼的白色小吊帶和短褲,頭發濕漉漉的,發尾在胸前濡濕出點點水漬。
今天回來得早,碼頭上隨時可能出現來釣魚或開船的男人們。
許城說:“我去曬。”
薑皙一下臉紅,說:“不用。”
許城伸手撈盆,她彆過身去躲,急道:“真不用。”
“你不怕撞見人?”許城不由分說劈手抓過盆,另一手揪住她手腕,將她塞進船屋,關上門。
許城走到船尾,放下盆,擰開水龍頭衝乾淨雙手了,將她裙子撈起來展開,掛到繩上,拿夾子固定,以免被風吹落江裡。
他將衣服抻了抻,一低頭,霎時明白了剛才她臉上可疑的緋紅——塑膠水盆裡躺著她的白色文胸和內褲。
她以往都是深夜晾衣物,內衣皆是同樣款式。他早起收自己衣服時瞧見,都挪開眼神去。
許城彎腰,撈起內衣掛到繩上,觸感柔軟而豐潤。
內褲因沉在最底,浸滿了水,他擰一下,擠乾水分,沒想到居然那麼小!他一隻手就捏成了團。
展開是小巧的白色三角形,軟綿綿、濕漉漉的。前腰中間一個小小的絲緞蝴蝶結……很可愛……
他曬完了,脈搏莫名跳得很快,擦了下臉,也是燙;於是側頭眯眼,不悅地看看夕陽,懷疑是它是罪魁禍首。
待許城洗完澡回到船屋,薑皙坐在藤椅上,對著電風扇吹頭發。
扇葉呼呼轉,溫柔鼓動著她的發絲,滿屋子柑橘味洗發水的清香。
她一張小臉扭過來,衝他一笑,單腳跳去一旁,說:“你來吹回兒。”
剛洗完渾身潮熱,許城坐去風扇前扇衣領。
薑皙挪到沙發上,拿紙巾擦拭剛洗乾淨的假肢。
許城用毛巾搓頭發,搓著搓著,搬了個小板凳坐到一旁看她戴假肢。
他眼神靜穆,有點嚴肅,問:“穿這個會疼嗎?”
“一開始疼,很磨人。但習慣就好了。你看,這裡有繭子了,就不疼了。”
許城低頭湊近,神色探究,他從沒近距離看過他人殘缺的部分。她的小腿在近腳端缺失了大概三分之一,末端是個圓圓的、小小的肉球。
他好奇,躍躍欲試。
薑皙輕聲:“你想碰一下麼?”
“嗯。”許城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翼翼地輕戳了一下,怕弄疼她。
出乎意料,觸上去並不特殊,很柔軟,像觸碰正常人的腿肚。
她被他過於謹慎的動作惹得抿唇笑:“不用那麼小心,又不會疼。”
“是嗎?”他抬眸瞧她,“戳你你是什麼感覺?”
薑皙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臉頰。
許城沒講話,靜靜看著她。
薑皙大膽與他對視,睫毛撲眨,亮亮的眼睛在講:就是我戳你的這種感覺。
風扇持續在兩人之間吹,淡淡的沐浴液香。
“我的腳是不是有點嚇人?”
許城搖頭:“沒有。”
“沒有嗎?我爸爸說很嚇人,他怕彆人笑話我。所以不怎麼讓我出門。”
許城不認同,撇了下眉:“哪有這麼養孩子的?”
“你彆這麼說我爸爸。”薑皙鼓著勇氣反駁,“他就是對我保護過頭了。”
許城今天意外地順著她,不談她家人了,問:“你會怕人笑話嗎?”
“不知道,因為沒人笑話過我。”
他嗤一聲:“你就沒見過幾個人吧?”
“那倒也是哦。”薑皙憨憨一笑,戳戳殘腳,自己玩起自己來。
“每個人都有缺少的東西。沒什麼的。”
薑皙納悶:“你沒有缺呀。”
他缺的東西多了,都在心裡。
許城不繼續這話題,下巴指指桌上的畫:“跟誰學的?”
“媽媽在的時候,找的家庭老師。後來,我哥哥給我請了奚市美院的教授。”
許城不懂藝術,卻很直觀樸素地覺得薑皙的畫非常好看,功底很深;衝擊力強,但並非張牙舞爪的力量,而是一種把人整個兒吸入畫中,沉浸進去的魔力。
“你很喜歡畫畫?”
“很喜歡誒。你不覺得構圖、色彩、光影,都很奇妙嗎?”薑皙眼睛亮了起來,聲音也清脆了,“等以後有機會,我就去世界各地最好的美術館,把我喜歡的畫都看一遍。不對,看很多遍。”
許城坦承:“我對畫家不了解,隻知道梵高。”
“印象派的畫色彩和感情衝擊力很強,大部分人都能欣賞接受。我也很喜歡印象派。”薑皙說起畫來,和平時判若兩人,自信又堅定。
“你最喜歡誰?”
“太多了,好難選。不過,我最近超級喜歡維米爾。”
“沒聽過。”
“就是《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許城恍然:“……哦。那幅畫是挺好看的。”
“但我最喜歡他的不是這個,是《小街》,我超級超級喜歡。如果以後能出國,第一件事就是去荷蘭看《小街》。”
薑皙臉在放光,黑白分明的眼珠裡全是喜愛和憧憬,是源源的熱情。
許城靜靜注視了她一會兒,才問:“你從沒出過國?”
薑家那麼有錢,不至於女兒的心願滿足不了。
薑皙笑容小了點兒,但也不難過,說:“家裡沒人喜歡畫,隻有我。我哥哥總是誇我畫得好,說我是天才;但其實他不懂,也不喜歡。”
她好笑,笑完想起很久沒見哥哥了,又低下頭去。
她穿好假肢了,起身到桌邊收拾畫作。
許城問:“你一點都不打算回去?”
薑皙望住他:“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許城沒有直接回答,躬身摁下落地扇的轉頭摁鈕,讓風在兩人之間搖擺。
“要是麻煩……哪天你去彆的城市,可以把我放下船。”
“然後呢?”
薑皙眨巴眼睛:“然後我就走了啊。”
“走去哪兒?”
“隨便哪兒都行。”
“你以為過家家呢?就你這樣,還想離家出走,被人騙得褲衩子都不剩。”
薑皙莫名紅了臉,下意識摸摸自己的短褲子。
許城:“……”
她疑惑:“彆人為什麼要騙我?”
“因為你好騙。”
“你就沒有騙我呀。”
許城移開眼神。戶外水麵上,蕩漾著夕陽。他說:“江州在傳,你為了逃婚?”
她慢慢說:“……算是吧。”
他笑了下:“什麼人啊,讓你這麼不喜歡?”
她實話實說:“我還沒見過呢。”
那天好奇,想偷偷去見一下,結果撞上了意外。
“沒見過就跑?是跟喜歡的人約好了?”
薑皙搖頭:“沒有啊。”
但……
她看看他,臉又紅了——沒有約好呢。是碰巧~
“要是哪天被抓回去了怎麼辦?”
她想了想:“那就抓回去唄。”
這個答案太意外,許城無語了:“你還挺隨遇而安。”
“要不然呢?又不能上吊。”
“那你現在怎麼不回去?”
她納悶:“不是還沒被抓到嗎?”
“……”
許城徹底無語。他也不知她是性格就如此淡定,還是這場出逃不過是大小姐耍脾氣鬨著玩兒。夠可笑的。
薑皙並非鬨著玩兒,她害怕回那個家,如有可能,絕不願回去。可她又太懵懂簡單,碰上解決不了的複雜局麵,隻能茫茫然順應著去麵對。
她做不出歇斯底裡、魚死網破的掙紮,那些東西於她白紙一樣的人生經驗來說,太陌生了。
許城這麼一問,她想了想真被家中找到的那番場景,有些惆悵難過,也很無望,乾脆便不想了。
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如果那天早上沒有意外碰到老張叔,許城肯定就放任她離開了。
是她的毫無招架之力,讓他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她。
“許城?”
“嗯?”
“你真好。”她說,“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這話太過沒頭沒腦,以至於許城沒給出什麼反應。
他見她手裡的畫隻有水彩,說:“怎麼不畫油畫?”
薑皙不太好意思:“油畫要用鬆節油的。”
許城沒買。
他哪知道這個,以為買了顏料就行。
“那你不早說?”
她細眉一擰:“你給我買顏料畫具,我已經超級開心幸福了。不想讓你覺得有瑕疵。在我心裡,這件事是完美的。有一百分。哦不對,比一百分還多,都漫出來了。那我就不想說。”
許城足足十秒沒說話。他接不住,措手不及。
薑皙一如既往的坦然,發自肺腑的話總說得真摯坦蕩。像突然撲來的海浪,迎頭蓋臉把人打得茫茫然無措,落湯雞一樣立在原地,海浪倒喜滋滋地卷著小浪花,一溜煙兒自在落回大海。
“我出去走走。”許城抓抓半濕的頭發。他不想跟她一道待在這兒了。起身時,他固定風扇的轉向,對準了她。
薑皙趴到桌邊聽收音機,乖巧問:“什麼時候回來呀?”
“半小時。”許城走出船屋,跳下船。
自薑皙上船後,他總把船停在碼頭最裡邊,遠離其他船舶。這回散步,他沒往棧道上走,逆向走去野岸上。
太陽已落江,但沒有風,江邊空氣潮熱而黏膩,一股子水腥氣。許城邊走邊撿著岸邊的石子,用力砸入江水中。
石子擊打出一串串水花,很快沒了蹤影。
他拍拍沾了灰塵的手,掏出手機,好幾次想撥通李知渠的號碼,最終作罷。
他設想著,憑現在兩人的相處,是否足夠“接近”薑家。他不確定。但有種預感,薑皙不會待太久了。他得儘快做抉擇。
許城腦中混沌,沿著寂靜無人的江邊野岸一路走到上遊的客運碼頭。火燒雲燃遍水天,碼頭上行人車輛如織。
江邊有不少挎著花籃賣梔子花的小商販。他買了一大袋,折返回去。
回到陵水,天色已昏暗,路燈次第亮起。許城的船上沒有亮燈:薑皙怕被人發現。
他快步上船,打開門,薑皙還是他走時的樣子,趴在桌上,小聲聽著收音機。任風扇吹著半濕半乾的長發。
翳昧船屋裡,beyond輕輕唱著:“喜歡你,那雙眼動人……”
她抬頭望向他,臉龐在昏暗光線中溫柔又欣喜:“你回來啦?”
“嗯。”許城走進來,關上門了,才輕拉燈繩。燈光四溢,她眯了下眼,鼻子嗅嗅:“什麼東西,好香呀。”
“梔子花。”
許城拎起袋子一抖,盛放的梔子全倒在桌上,是潔白的花香炸彈。
“買這麼多?”薑皙驚訝。
許城挑出綻放的梔子,一朵朵呈圓形插到電風扇上,像個白色向日葵。一圈花兒插穩了,他又往風扇和梔子花上撒了些清水。
一時間,清涼的花香味裹挾著濕潤水汽,乘著風彌漫了整個船屋,聞著有股盛夏的幸福。
“好舒服呀~”
許城又拿大碗接了清水,將四五朵未開的白色花苞泡在水中,推到她麵前。薑皙湊過去嗅嗅,清香撲鼻。
“用水泡著會開花嗎?”
“嗯。明天你可以紮在頭發上。”
“紮頭發上?”薑皙意外。
許城更意外:“你小時候沒在頭上紮過梔子花?全江州,恐怕整個省的女孩都紮過。不然夏天白過了。”
薑皙搖頭:“我媽媽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和哥哥不管這些。”她也不遺憾,繼續開心地說:“等明天花開,我就紮在頭上。會很香嗎?”
“嗯。頭發全是香的。我媽媽以前很喜歡紮梔子花,我……”許城話沒講下去。
爸爸在院子裡種了梔子花樹,總是摘下最白最漂亮的給媽媽戴。
還拿清水泡上一大碗,整個屋子都是盛夏的香味。
他平靜地說:“放在家裡也挺香的。”
薑皙戳著水中的白色花苞:“我們家也會用花香和果香,主要是佛手柑。”
許城懶懶往藤椅裡靠:“說點兒我能聽懂的。”
那年代,幾個江州人見過所謂的佛手柑?
“佛手柑就是……”薑皙伸出手爪,五隻手指聚攏了豎得筆直,“這樣。”
許城:“章魚?”
“黃色的!”
“黃章魚?”
薑皙抿緊嘴巴,他一定是故意的。因為他在笑,笑得眼睛彎了起來。
“壞蛋!”她忽然大聲說,氣鼓鼓的。
許城的笑眼就緩了點兒。
而那時,整個船屋突然篤篤奪奪地響了起來,聲勢迅速壯大。
下雨了。
最近雨季,到了夜裡總下雨,深夜也不停。水聲奪奪敲打著鐵皮,潮濕的雨水氣滲進船屋,沁人心脾。
因為下雨,這艘船上,小小船屋裡,巴掌大的隔間,於薑皙就愈發溫馨安全。
那天深夜熄燈後,薑皙趴在小窗邊,望著江上密密的雨簾,吹著清涼梔子花香氣的風扇,內心是滿滿當當的踏實與安心。
老天保佑,她永遠不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