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玖月晞
chater 1
2014年,冬。
許城站在夜路邊點煙,冷風吹得人迷了眼,煙也沒點燃。
江州市地處長江南岸,常年潮濕。到了十一月,冷空氣一來,冰寒刺骨。
夜裡十點半,街上店鋪都關張了。
江州地方小,市民普遍作息規律,少有加班。以往打牌打麻將玩場子的不少,但前些年嚴抓聚賭聚亂,老派的棋牌室遊戲廳夜總會洗浴間一夜凋零。
一家彩票站尚未關店。店主是個中年男子,裹著軍大衣烤著小太陽,縮在櫃台後拿手機追劇。
昏黃的燈光從小屋裡散出來,把許城的影子摔了長長一條,跌下人行道台階,橫鋪過馬路,貼在路對麵的垃圾桶旁。
一個女人站在那裡。
卷發,紅唇,銀色亮片羽絨服,短裙黑絲長筒靴。
許城看了她一眼。
起了風。
他微側過身,垂頭含肩,拿手擋著打火機,護著扭動的火苗,好容易點燃煙。
他甩了下被火苗燎到的手,呼出一團煙霧。女人蹬著高跟的靴子,哐哐從路對麵走來。
尚未靠近,許城目光跟她對上,衝她搖了一下頭。
但女人執意扭上台階,柔情地說:“天這樣子冷,一起回家喝口茶嘛。”
許城摘下嘴裡的煙,頭剛搖到一半,借著燈光看清了她的眼。女人長相一般,眼睛也憔悴,但左眼下眼瞼尾端有一顆小小的痣。
許城晃了神,想起某個人。
那人有著點了粒小痣的杏眼。
江州當地有說法,長了這種淚痣的人是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飄篷。”
早兩年,有那麼一段時間,許城頻繁做夢,夢見她窮困潦倒,沒辦法生活下去,淪落為風塵女。
又夢見她被人殺了,丟在建築工地的混凝土裡,橋墩下的爛泥裡,江邊的沼澤裡。
有時,還夢見她變成一個健康有力的形象,千裡迢迢來殺他。
那段時間,哪兒發現了無名女屍,他都得跑去看看。
不知她生死,他心不安。
不過,那段時間早已過去,許城很久沒再夢見過她,甚至不太想起她,很多年了。
他這一晃神的功夫,站街女以為他對她有意,說:“我家在拐彎那裡。”
許城看向路對麵的枯樹,以示無興趣。
女人不識趣,上前拉他的手臂,親昵道:“哥哥——”
許城說:“哥哥請你進局子好不好?”
他語調平而輕,但女人瞧出他不是玩笑,鬆了手,道:“誒,我看你長得帥,搭個腔,犯法呀?管得寬嘛,還不準人搞一夜情的?”
許城說:“走開些。”
女人哼唧一聲,小跑開去。
許城抽完一根煙,手冷得像冰塊。
街角掃過來兩道車燈,盧思源的車來了。
許城上了車,盧思源說:“冷吧?”
“冷。”
“等久了?我可是準時到的。”
“出來抽根煙。”
盧思源打著方向盤:“這種小案子,你也感興趣?”
“順道了,看看。”
“你也好些年沒回來了吧?”
許城憶了下:“四五年了?”
“前幾年,過年還能見著你。後來連過年都不回了。”
許城工作繁忙。這幾年姑姑總去譽城看他,他連一年一次的回鄉也省了。
盧思源說:“江州隔譽城又不遠,怎麼的,家鄉有傷心往事?”
說者無心。
許城沒來得及回答,盧思源笑起來:“我看呐,是怕被人介紹相親。江州這小地方,過了二十八九了不結婚,就是罪大惡極。我恨不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執勤,也不想回家聽我媽囉嗦。”
許城跟著笑了一聲。
盧思源從車內後視鏡裡瞥他一眼:“在譽城這些年你也沒談著?”
許城說:“談過,走不長。”
“不少吧?”
許城順著他話一笑:“那是。”
盧思源說:“你小子該不是仗著長點有些人樣兒,耍人家姑娘吧?”
許城短笑:“放狗屁!”
盧思源含著笑打方向盤,樹影和路燈間或從風擋玻璃上流過,他說:“不是還記著方筱舒吧?人得往前看。”
許城聽了這話,思考了幾秒,搖了下頭。
“她還是可惜的。”盧思源說。
許城正要接話,人無意看窗外,車子剛穿過一條街,常青樹的暗影遮住一堆廢墟。他覺得那處廢墟眼熟。
有些事情不像他以為地忘得那樣乾淨。
他問:“那是遊樂園吧,什麼時候拆了?”
“夏天的時候。”
許城忽想起多年前的夏天,她穿著白裙子騎在旋轉木馬上的樣子,笑起來燦燦的,像單純的孩子。那一年,她十七八歲。
音樂在唱,旋轉木馬在轉。
她的笑臉白皙,融在陽光裡,有些模糊。許城不太記得她清晰的樣子了。
車行過客運站,停在一家四間五層樓的私人賓館門口。已有幾輛車停在雙行道的街上,賓館不算大的前廳裡人影來往。
“老實點!”
“衣服穿上!”
“排成隊!”
訓斥聲在樓裡竄來竄去。
附近有街坊的窗口亮了燈,有人拉開窗戶看熱鬨,被盧思源盯一眼,又縮回去關了窗。
許城跟著盧思源穿過前廳,盧思源的同事鄭警官遞給他一把鑰匙:“504的鑰匙漏了,小李在上頭。”
盧思源接過了,走進樓梯間。迎麵碰上男的排成一條,女的排成一條,順序下樓。他們衣衫淩亂、頭顱低垂。
許城不動聲色掃視了每個女人的臉,皆是陌生。
上了五樓,兩個警察守在504門口。
裡頭沒響動。
盧思源拿鑰匙開了房門,幾人衝湧進去。
屋內一桌一椅,兩張單人床。一張鋪蓋整齊,散著幾件衣物,跟一隻拐杖。
另一張床上混亂不堪,男人四十多歲,早已穿上褲子拉上拉鏈,上衣沒來得及穿,滿臉血紅,指著罵道:“警察就能亂抓人了?老子跟女朋友開房你們亂抓人,我要曝光你們!”
盧思源說:“你怎麼知道我們是警察?”
對方一噎,盧思源上前拍了下被窩裡那團鼓包,說:“躲著乾什麼?自己下來!”
裹在被子裡的女人發生一聲尖叫,從床上滾下來,跌落到兩張單人床之間,人扯著被子,露出整塊光露的後背。
許城原看著床上那副拐杖,轉眼見女人後背上蝴蝶骨分明,上有三顆小痣,剛好組成一個小小的等邊三角形。
他的心猝然一跳,仍存僥幸,不會這麼巧。可那女孩爬起身,一瘸一拐撲到放有衣服的那張床上去。
連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許城什麼也沒想,大步上去,就要揭開她頭頂上的被子。那女孩卻迅速坐起身,後背抵牆,把被子緊緊裹在自己四周。動作間,不小心露出一雙眼睛,驚恐地和許城對上。
許城的手停在半路,不是她。
這一停頓的功夫,女孩已埋臉進被子,一邊小心地在裡邊穿褲子,一邊哭了起來。
“哐當”一聲,她把拐杖擠掉下床,正好砸在許城腳上。
許城低頭看,沒撿。
盧思源把拐杖撿起來,對著被子問:“你的?”
被子嗚咽地答:“嗯……”
盧思源問:“怎麼回事啊?”
女孩哭:“前兩周……摔到腿了。”
“摔到腿了你還……”盧思源無語,蹦出一句,“身殘誌堅啊你。”
女孩哭嚎,還挺委屈:“那沒錢吃飯了有什麼辦法嘛!”
盧思源無語到沒回話。
可能是褲子穿上了,人膽子大了點,露出腦袋來,一邊哭一邊發抖一邊穿上衣,沒注意被子落下去一小截。
許城站在一旁,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忽然回神,抓了條浴巾甩在女孩裸露的肩膀上。
女孩仰頭,呆呆看了看他不在狀態的側臉,一掀被子鑽進去,再鑽出來時,已穿上秋衣,又迅速穿上毛衣跟羽絨服,這才下了床。
盧思源把拐杖遞給她。
她不熟練用拐,扶著樓梯欄杆一路蹦到一樓,又蹦上警車,回歸大隊伍,被一道帶去了派出所。
盧思源落在最後頭,他上了車,對許城說:“剛那個拄拐上崗的,也太年輕了。”
許城沒講話。
盧思源發動了車,自言自語:“年年掃,年年有。跟牛皮癬一樣。”
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暢通無阻。前麵路口亮了紅燈,盧思源將車停在斑馬線前。
沒有人從斑馬線上走過。
許城忽然問了句:“她在哪兒?”
盧思源奇怪:“誰?”
許城卻不說話了,仿佛剛才提問的不是他。
盧思源察覺自從那賓館出來,他就不太對。交通信號燈變綠,盧思源剛鬆開刹車,啟動了,聽許城說了個名字:
“薑皙。”
汽車在轉綠的交通信號燈前啟動,行駛過黑暗的路口。
盧思源反應了足足十秒,驚訝他怎麼會在這個當口提起一個消失了九年多的人。
他說:“我不知道啊。”
許城扭頭看他,眼神銳利。
“我真不知道。等我畢業回江州當警察的時候,早都沒人提薑家的案子了。”
許城說:“你在江州,一次都沒聽過她的消息?”
“兄弟,我留心了。是真沒有。有可能她換了名字。十年前,身份係統不像現在這麼規範。但我思來想去,這種可能性不大。她失蹤那會兒,薑家已經倒了,誰能給她操作?我覺得,她人應該早就……沒了。”
許城默然。
盧思源歎氣少許,又反應過來:“不是。老大,你剛那話應該我來講吧,就憑你現在的能力跟人脈,死了的人都能從地裡翻出來,你問我?”
許城還是沒說話。
盧思源也了然:“雖然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可乾咱們這行也知道,有時候啊,有些人就那麼沒了,任誰也挖不出來。”
盧思源瞥了眼車內鏡。
讀高中那會兒,他跟許城邱斯承是住校的舍友。許城比他們低一屆,且是市內生源,並非鄉鎮,按理說應該走讀。
但他家庭複雜,初中時在外頭荒廢飄蕩了許久,差點兒跟著混混輟了學,也不知怎麼的,被校場路派出所的警察方信平重新摁回了學校。
在盧思源眼裡,許城這人,和善好相處,爽朗能玩笑,不過相熟了就知道,他底子裡是疏冷的。容易親近,可臨近了,總有段跨不過去的距離。
可盧思源挺佩服許城,生活怎麼困難,他隻字不提;高中有時困難到幾乎吃糠咽菜,人卻坦蕩,學習學得瀟灑,玩鬨也玩得痛快。
不像他同屆的邱斯承,總一副陰鬱積怨的模樣。
作為江州人,盧思源自然知道許城跟曾經盤踞江州的薑家有段淵源,據說當年他向警方提供了重要線索,把江州頭號勢力給端了。具體情況,眾說紛紜。
有些添了民間浪漫色彩的說法,說他為給深愛的女友方筱舒報仇,故意接近薑家女兒薑皙。
可盧思源沒印象說方筱舒是他女友,隻記得他倆的確關係不錯。
又說薑皙原本就是個刁蠻大小姐,平日穿金戴銀,趾高氣昂,出入十幾號人伺候,活該遭報應。
種種傳說神乎其神,盧思源聽著離譜,也不好向許城求證。
總之,薑家垮台,家破人亡。薑成輝兄弟一死一傷。長子薑淮拒捕傷人,當場被斃。薑家莊園大火,薑家一眾親屬在火中死傷殆儘。後皆受審判,槍斃的槍斃,坐牢的坐牢。
唯獨薑皙與薑添下落不明。
案子震驚全國。到如今,江州人仍會在茶餘飯後提起當年薑家做過的惡,無不深惡痛絕,詛咒連連。
盧思源歎氣:“你找她乾什麼?這話我不該說,薑家有罪,但犯事兒的都正法了。後來深入調查還發現,薑皙隻是個不相關的養女,跟她家的事沒什麼關係,真要審判啊,也沒她的罪名。她家仇人多,乾壞事的男人都死光了,剩下她,那麼一個女的……,還帶著薑添那個憨包兒。真要有人找他們泄憤報私仇,我們也不願看到這樣的局麵。”
他誤解了。
許城說:“我不是這意思。”
“哦。”盧思源腦子一轉,說,“你要是怕她報複你,更不用。就她那樣子,從小與世隔絕,沒有半點生存技能,還是個殘疾。流落在外,活不活得下去都難說。她的人生,腳趾頭都能想到極其悲慘,算是她家的報應了。”
“她當然沒本事報複我。”許城挪眼瞧窗外,眼瞳裡倒映著漆黑的夜,語氣聽上去還挺明朗,“我跟你想法一樣,罪不及她。她落得那麼慘,要是找著了,伸手幫一把。”
“見誰都想撈一把。我叫你一聲活菩薩。”盧思源笑一聲,又歎,“不過,外界不知道她是養女,當年也不知誰傳的謠,說她這‘親女兒’帶著薑家巨款逃了。想想這些年多少人追殺她呢。怕是早死於非命了。”
車裡有點悶,許城覺得暖氣開得太大,他把車窗摁下來一條縫兒。
冰冷的北風灌進來,鑽進他脖子,刺骨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