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第一次見到瀾滄江的晨霧時,以為那是天上的雲掉到了水裡。
竹樓底下的江水泛著青灰色,霧靄像棉絮般纏在她腳踝,帶著水汽的涼意鑽進粗布褲管。她赤著腳踩在青苔斑駁的木梯上,腳趾蜷縮著摳住木板縫隙,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什麼。身後傳來鐵門閂落下的鈍響,像口棺材被釘死在瀾滄江畔的亂石灘上。
“新來的,動作快點。”
老板娘的金鐲子在晨光裡晃出刺目的光,阿春慌忙提起木桶跟上去。江水漫過小腿時,她看見水麵下自己的影子 —— 齊耳短發沾著草屑,左額角的淤青像片發黴的枯葉。三天前被塞進貨車時,人販子用膠鞋跟砸在那裡,血混著泥糊住了眼睛,她隻記得車廂裡此起彼伏的啜泣,像一群被淋濕的幼獸。
竹樓的地板總在夜裡發出。當第一盞馬燈從江對岸漂過來時,阿春就知道要開始乾活了。她學會了用最快的速度解開盤扣,學會了在男人的酒氣裡屏住呼吸,學會了在疼痛難忍時盯著牆縫裡那株倔強的野草發呆。那草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硬是把裂開的木板頂開半寸,綠得紮眼。
“小姑娘,多大了?”
穿軍綠色膠鞋的男人把煙蒂摁在床板上,燙出個焦黑的洞。阿春數著他手腕上的疤痕,一道,兩道,像蜈蚣趴在青白的皮膚上。她不敢說自己剛滿十六,上周還在山那邊的中學背《孔雀東南飛》,隻把臉埋在枕頭裡,發出蚊子般的哼唧。
男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鐵鉗。阿春看見他脖子上掛著枚褪色的毛像章,邊角磨得發亮。“我女兒也跟你差不多大,” 他的聲音突然軟下來,帶著瀾滄江的水汽,“在昆明讀高中,成績好得很。”
阿春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去年這個時候,她也該坐在教室裡,用母親縫的花布書包墊著寫作業。山火來的那天,父親衝進火場搶玉米種,再也沒出來。母親把她托付給遠房表舅,說要帶她去緬甸掙大錢,能給弟弟湊齊學費。
竹樓的後窗正對著片野芭蕉林。阿春總在清晨偷偷掀開木窗,看陽光穿過寬大的葉片,在地上織出晃動的光斑。有次她看見隻瘸腿的白鷺,單腳站在江灘的卵石上,半天不動彈,像尊白玉雕像。後來老板娘發現了,用藤條抽得她背上起了道血痕,“再敢偷看,就把你扔江裡喂魚。”
穿膠鞋的男人成了常客。他總是在月初來,帶著股柴油味,有時會塞給阿春顆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紙在昏黃的油燈下閃閃發亮,阿春舍不得吃,藏在枕頭下,直到糖塊化得沾了滿手黏糊糊的甜。
“下個月我就不來了。” 男人臨走前突然說,往她手裡塞了張揉皺的紙幣,“這邊要嚴打了,你…… 好自為之。”
阿春捏著那張帶著體溫的錢,聽見自己心臟擂鼓般的響聲。她看著男人消失在霧裡的背影,軍綠色膠鞋踩在濕滑的石板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根即將繃斷的弦。
那天夜裡,瀾滄江漲了水。渾濁的浪頭拍打著竹樓的木樁,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老板娘喝醉了,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打鼾,金鐲子滑到了手肘。阿春盯著那串鑰匙 —— 就掛在老板娘的褲腰上,黃銅的鑰匙圈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她想起穿膠鞋男人的話,想起枕頭下那張被體溫焐熱的紙幣,想起母親臨走時塞給她的平安繩 —— 紅得像團火,此刻正硌在她胸口。
後窗的插銷早就被她偷偷磨鬆了。阿春光著腳踩在滿地煙蒂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芭蕉葉的影子在牆上搖晃,像無數隻伸向她的手。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粗得像破風箱,江水的咆哮聲裡,似乎還夾雜著彆的動靜。
“抓住她!”
老板娘尖利的叫聲刺破了夜霧。阿春縱身跳進芭蕉林,葉片劃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身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裡亂竄,像條吐著信子的蛇。
她拚命往前跑,朝著有光亮的地方。瀾滄江的濤聲越來越近,水汽打濕了她的頭發,黏在臉上像層蛛網。突然腳下一滑,她重重摔在江灘上,卵石硌得肋骨生疼。
手電筒的光追到了背後。阿春閉著眼,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江濤。就在這時,那束光突然熄滅了,緊接著是聲悶響,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
“快跟我走。”
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帶著煙草和柴油的味道。阿春睜開眼,看見穿軍綠色膠鞋的男人蹲在麵前,脖子上的毛像章在月光下閃著微光。
他們沿著江灘往上遊跑,男人的手掌寬厚有力,緊緊攥著她的手腕。阿春聽見身後傳來老板娘的咒罵聲,還有什麼東西掉進水裡的撲通聲。浪頭越來越大,仿佛要把整個世界都吞下去。
“過江就安全了。” 男人喘著氣說,指著對岸模糊的燈火。阿春看見艘小竹筏泊在水邊,像片漂浮的枯葉。
竹筏在江麵上劇烈搖晃,阿春死死抓住竹篙,感覺五臟六腑都要顛出來。在筏尾撐篙,背影在月光裡顯得格外高大。江風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彆著的東西 —— 不是槍,是把鏽跡斑斑的柴刀。
“你到底是誰?” 阿春突然問。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嘴角咧開個模糊的笑。“我叫老李,以前是護林員。” 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我女兒…… 三年前也被賣到這邊,沒找著。”
竹筏靠岸時,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老李從懷裡掏出個布包,塞到阿春手裡:“沿著這條路走,能到鎮上的派出所。這是我的退伍證,他們會信你的。”
阿春打開布包,裡麵除了本褪色的證件,還有張照片 —— 穿軍裝的年輕男人抱著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背景是片鬱鬱蔥蔥的鬆林。照片邊角已經卷了毛邊,像片乾枯的樹葉。
“你不跟我一起走?”
老李搖了搖頭,轉身要跳回竹筏。“我得回去,還有其他人等著。” 他的膠鞋踩在濕滑的卵石上,發出咯吱的聲響,“記住,彆回頭。”
阿春站在岸邊,看著竹筏像片葉子般漂向江心。瀾滄江的晨霧又升起來了,漸漸吞沒了那個軍綠色的身影。她握緊手裡的布包,轉身沿著山路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在露水打濕的草葉上,冰涼的水汽浸透了單薄的布鞋。
太陽出來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鎮上的炊煙。阿春摸了胸口的平安繩,紅得像團燃燒的火。山風吹過,帶來遠處學校的鈴聲,清脆得像串風鈴。她想起《孔雀東南飛》裡的句子,“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突然蹲在路邊,捂住臉無聲地哭起來。
眼淚落在沾滿泥汙的手背上,像兩滴遲到的露水,在晨光裡閃著微光。
派出所的木門在身後吱呀作響時,阿春的膝蓋突然軟了。水泥地上的痰漬泛著惡心的黃,牆角的暖氣片鏽得像塊爛鐵,她攥著布包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節處泛出青紫色。
“姓名?”
穿藍製服的警察頭也沒抬,筆尖在登記表上劃出刺耳的沙沙聲。阿春盯著他桌上的搪瓷缸,掉漆的地方露出灰白的鐵皮,像極了家裡那口被山火熏黑的鐵鍋。
“阿春。” 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沒有姓。”
警察終於抬起頭,目光在她額角的淤青上停留了兩秒。“哪裡人?”
“保山,瓦窯鎮。” 阿春的指甲掐進掌心,去年春天母親帶她離開時,村口的老槐樹剛抽出新芽。
“證件呢?”
布包裡的退伍證被她摸得溫熱,可自己的身份證明早在被拐賣的路上就弄丟了。阿春把老李的證件遞過去,警察翻開時發出紙張脆裂的聲響,照片上的年輕軍人對著她笑,眼神亮得像瀾滄江的星子。
“?” 警察皺起眉,“這人上周報了失蹤。”
阿春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她想起竹筏消失在晨霧裡的背影,想起柴刀在腰間晃出的冷光,喉嚨突然被什麼堵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審訊室的白熾燈晃得人頭暈。女警小張給她端來碗熱粥,瓷碗邊緣缺了個小口,“慢慢說,彆怕。” 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虎口處有道淺淺的疤痕。
阿春小口啜著粥,熱氣模糊了視線。她從山火講起,講父親焦黑的屍體,講母親塞給她的花布書包,講貨車車廂裡此起彼伏的啜泣聲。說到老李時,粥碗突然晃了晃,米湯濺在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
“他說要回去救其他人。” 阿春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竹筏漂到江心就……”
小張突然按住她的手,掌心溫熱乾燥。“我們在下遊撈到了竹筏,還有這個。” 她從抽屜裡拿出個塑料袋,裡麵裝著枚褪色的毛像章,邊角處有道新鮮的裂痕。
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著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阿春盯著那枚像章,突然想起老李總在摩挲它,說這是女兒用零花錢買的。小姑娘在照片裡紮著羊角辮,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
“是越戰老兵,” 小張的聲音低下去,“女兒五年前被拐到緬甸,他找了整整三年,上個月才調到邊境檢查站。”
阿春的眼淚砸在粥碗裡,漾開一圈圈漣漪。她想起枕頭下那顆化掉的水果糖,想起男人塞錢時避開她眼睛的樣子,想起竹筏上那句 “彆回頭”。原來他不是護林員,他是來贖罪的,用自己的命換彆人的命。
拘留室的鐵欄杆涼得刺骨。阿春蜷縮在角落,聽著隔壁傳來的鼾聲。月光從鐵窗鑽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塊被撕碎的照片。她摸出藏在鞋底的平安繩,紅綢布已經磨出了毛邊,母親的手溫仿佛還留在上麵。
“想跑?”
巡邏的警察用警棍敲了敲欄杆,金屬碰撞聲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阿春慌忙把平安繩塞回鞋裡,指甲縫裡還嵌著江灘的泥沙,帶著瀾滄江特有的腥氣。
“我們查過了,瓦窯鎮去年確實起過山火,燒死了七個人。” 警察的聲音緩和了些,“你母親三個月前在瑞麗的橋洞凍死了,死前還在給人擦皮鞋。”
阿春的耳朵嗡的一聲。她想起母親臨走時說的 “掙大錢”,想起那個總在夜裡咳嗽的女人,想起她把最後半塊玉米餅塞給自己時,眼裡的紅血絲像蛛網。
“弟弟呢?” 她抓住欄杆,指節泛白,“我弟弟叫阿明,該上初中了。”
警察沉默了片刻,轉身從文件袋裡抽出張紙。“瓦窯鎮小學的記錄,阿明在去年冬天輟學,跟著人去了緬甸挖礦,沒再回來。”
鐵欄杆的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凍得阿春渾身發抖。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拘留室裡撞出回聲,像塊石頭砸進冰窟窿。原來這世上,早就沒人等她回去了。
三天後,小張來接她出去。“可以走了,” 女警的軍綠色膠鞋在地上蹭了蹭,“局裡給你找了個住處,在救助站。”
阿春跟著她穿過派出所的院子,看見牆角的月季開得正豔,花瓣上沾著露水,紅得像母親的平安繩。有隻瘸腿的貓從車底鑽出來,一瘸一拐地跑向陽光裡,尾巴高高翹著,像麵驕傲的小旗子。
“的女兒找到了。” 小張突然說,發動摩托車時震得阿春手心發麻,“在仰光的難民營,下個月就能回國。”
瀾滄江的水汽漫過橋麵,阿春望著江麵上穿梭的竹筏,突然想起老李撐篙的背影。她悄悄摸出平安繩,係在了摩托車的後視鏡上,紅綢布在風裡飄著,像隻展翅的蝴蝶。
救助站的鐵皮房在山坳裡,遠遠望去像排倒扣的棺材。阿春推開鐵門時,二十多個女人齊刷刷地轉過頭,她們的眼睛像被挖空的煤窯,黑洞洞的望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