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山坳,寒意刺骨。秋長歌猛地彎下腰,一口暗紅的淤血“哇”地噴在凍土上,刺目的猩紅在灰白的地麵迅速洇開。胸口如同被重錘狠狠砸過,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三股失控的氣感如同脫韁的野馬,在他脆弱的經脈裡左衝右突,帶來針紮刀絞般的劇痛。
楚山河的聲音如同冰冷的山泉,瞬間澆滅了他因痛苦而升起的混亂雜念:“凝神,守一。亂竄的氣,隻會撕碎你的根基。”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掃過秋長歌煞白的臉,隨即投向西南方丘陵隘口的方向,眉頭幾不可察地蹙緊,“業障已至,來不及調息了。”
秋長歌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和眩暈,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跡。他掙紮著站直身體,左肩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在強行運功的牽扯下又隱隱滲出血絲,帶來火辣的刺痛。他順著楚山河的目光望去,熹微的晨光勾勒出遠方起伏的丘陵輪廓,在隘口處,幾個模糊的黑點正快速移動,如同嗅到血腥的禿鷲。
“幽冥宗…”秋長歌的喉嚨乾澀發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城西破廟裡士兵們神經質的恐懼、野狼穀方向那抹不祥的血色、還有眼前這如影隨形的追殺…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窒息的真相——鐵岩堡周邊的區域,早已成了風暴的中心。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剛剛破入皮肉境帶來的那點力量感,在接踵而至的災劫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走。”楚山河言簡意賅,青灰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葉,無聲地飄向山坳的另一側出口,方向正是西南。他的腳步看似不快,每一步踏出,身形卻奇異地滑出丈許,在荒草亂石間飄忽不定。
秋長歌不敢有絲毫猶豫,強壓下胸口翻騰的氣血和經脈中肆虐的刺痛,咬牙跟上。每一次邁步,右臂和左肩的傷口都傳來尖銳的抗議,腳下虛浮,好幾次險些被凸起的石塊絆倒。僅僅是跟上楚山河這看似閒庭信步的速度,就榨乾了他剛剛恢複的一絲氣力,肺部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抽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腥甜和冰冷的刺痛。
“意隨氣走,勿助勿忘…記住那軌跡…”楚山河平淡的聲音隨風飄來,落在秋長歌耳中卻如同驚雷。他猛地醒悟,強行收攝幾乎潰散的心神,努力去回憶、去感知體內那三條剛剛被楚山河以指力點開的、細微而灼熱的路徑——肩井、膻中、命門。儘管氣感混亂不堪,但路徑本身,如同黑暗中的三條刻痕,被他死死烙印在意識裡。
酸、麻、脹、熱!當他的意念小心翼翼地沿著記憶中的“開肩”路線,從肩井穴開始向下延伸時,一股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感覺瞬間爆發,比之前楚山河引導時更甚!仿佛沉睡千萬年的筋肉和經絡被強行喚醒、撕扯、拉伸!汗水瞬間浸透了他本就破爛的衣衫,又被晨風一吹,冰冷刺骨。但他不敢停,更不敢分心去抵抗那足以讓人昏厥的強烈不適。這是力量的門徑,是活命的本錢!他死死咬著牙關,喉嚨裡發出壓抑的悶哼,強迫自己將意念艱難地推進著,對抗著身體本能的排斥和混亂氣流的乾擾。
就在他全副心神都沉入體內那痛苦的“開拓”之時——
“咻!”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了清晨的寂靜!
秋長歌渾身汗毛倒豎!源自劫書的那股冰冷悸動雖因過度使用而沉寂,但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掙紮磨礪出的本能卻在這一刻救了他!他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身體猛地向側麵一撲!
“篤!”
一支通體烏黑、尾羽染著暗紅斑紋的短小弩箭,深深釘入他剛才落腳處的凍土,箭尾兀自劇烈顫抖!箭簇上塗抹的墨綠色粘液散發出一股甜膩的腥氣,顯然淬有劇毒!
“有埋伏!”秋長歌的心瞬間沉到穀底,就地翻滾,躲在一塊半人高的風化石後,劇烈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濕透後背。目光迅速掃過箭矢射來的方向——右側一片亂石坡後,兩點幽綠的光芒一閃而逝,如同野獸的眼睛,充滿了殘忍和貪婪。
“哼,反應倒是不慢,比那些廢物護衛強點。”一個嘶啞難聽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緊接著,三個身影從不同的遮蔽物後閃了出來,呈品字形,隱隱封住了他們的去路和退路。他們穿著統一的暗紅色勁裝,袖口和領口繡著扭曲的、如同滴血鬼爪般的黑色紋飾。腰間懸掛著獸牙或骨片串成的飾品,隨著他們的動作碰撞,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脆響。為首一人,身材矮壯,臉上斜貫著一道蜈蚣般的猙獰刀疤,手裡端著一架同樣塗成暗紅色的精巧手弩,剛才那支毒箭顯然出自他手。他身旁兩人,一個瘦高如竹竿,眼神陰鷙,另一個則滿臉橫肉,提著一柄沉重的鬼頭刀。
正是楚山河口中“幽冥宗”的哨探!他們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陰冷的煞氣,顯然手上沾染的人命不在少數。
疤臉漢子貪婪的目光在秋長歌身上掃過,尤其在看到他皮膚上那層若有若無的琉璃光澤時,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占有欲,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皮肉境?剛破境的小崽子?嘿,運氣不錯,抓回去正好給‘血池’添點新鮮料!這身皮肉,煉成血傀可是上等貨色!”他身後的兩個同伴也發出嘿嘿的獰笑,如同盯著待宰的羔羊。
秋長歌背靠著冰冷的岩石,心臟狂跳。左肩的傷口在剛才的躲避中再次撕裂,火辣辣地疼。右臂因連續發力而酸麻顫抖。麵對三個明顯經驗老道、手段狠辣的幽冥宗修士,他這點剛剛獲得的力量,簡直如同兒戲。他下意識地看向楚山河。
楚山河不知何時已停下腳步,站在數丈外一塊稍高的岩石上,依舊拎著他的酒葫蘆,青灰色的舊布袍在晨風中微微飄動。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眼前這劍拔弩張的場麵與他無關,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平靜地掃過三個幽冥宗哨探,最後落在秋長歌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前輩…”秋長歌喉頭滾動,聲音乾澀。他需要幫助,哪怕隻是一句指點。
“你的劫,自己渡。”楚山河的聲音平淡無波,如同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皮肉初成,筋骨未通。是沙場的羊,還是磨利的刀,看你自己。”說完,他竟真的不再看秋長歌,目光投向更遠的西南方,仿佛在衡量著什麼。
疤臉漢子顯然也注意到了楚山河的存在,但他那平淡無奇的外表和毫無靈氣波動的模樣,讓疤臉漢子直接將他歸入了可以忽略的範疇。“裝神弄鬼!先拿下這小的!”他獰笑一聲,猛地一揮手,“上!彆弄死,要活的!”
瘦高個如同鬼魅般率先動了!他身形飄忽,速度極快,手中一對閃爍著藍汪汪幽光的淬毒分水刺,直取秋長歌的雙眼和咽喉!陰狠毒辣,顯然是要先廢掉他的行動能力!
與此同時,那提鬼頭刀的壯漢也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沉重的刀鋒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勢大力沉地攔腰斬來!封死了秋長歌左右閃避的空間!
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楚山河的話如同冰冷的烙鐵,狠狠燙在秋長歌的心上。沙場的羊…磨利的刀…活下去的資格!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狠勁,如同壓抑許久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啊——!”秋長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吼,那吼聲中混雜著恐懼、憤怒和破釜沉舟的決絕!麵對瘦高個刺向雙眼的毒刺,他竟不閃不避,反而將全身剛剛恢複的一絲氣力,連同皮肉境帶來的爆發力,儘數灌注在雙腿之上,身體如同炮彈般,猛地迎著刀疤臉所在的方向——三人包圍圈相對薄弱的一角,悍然撞了過去!他選擇的目標,赫然是那手持勁弩的疤臉漢子!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搏命打法,讓疾撲而來的瘦高個微微一滯,毒刺的軌跡出現了刹那的偏差。
就是這瞬間的偏差!
“嗤啦!”毒刺擦著秋長歌的臉頰掠過,帶起一溜血珠,火辣辣的疼痛傳來,但他渾然不顧!身體在衝撞中微微側傾,泛著微弱琉璃光澤的左肩,狠狠地撞向疤臉漢子倉促間橫擋在胸前的勁弩!
“砰!”
一聲悶響!疤臉漢子隻覺得一股遠超他預料的巨力傳來,手臂劇震,那架精巧的手弩竟被硬生生撞得脫手飛出!他本人更是踉蹌著倒退兩步,臉上滿是驚愕!這小子好大的蠻力!
然而,秋長歌的衝勢也被阻住。就在他身形微滯的刹那,腦後腥風大作!那柄沉重的鬼頭刀,已帶著泰山壓頂之勢,狠狠劈落!刀鋒未至,那冰冷的殺意已刺得他後頸生疼!
完了!秋長歌心頭一涼,舊力已去,新力未生,身體還因剛才的衝撞而失衡,根本無從閃避!他甚至能感覺到刀鋒切開空氣的冰冷觸感!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低沉卻清晰無比的劍鳴,如同龍吟般驟然響起!
聲音的來源,正是楚山河腰間那柄毫不起眼的鐵劍!劍雖未出鞘,但那一聲劍鳴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刺入了在場所有人的神魂深處!
揮刀的壯漢動作猛地一僵!高舉的鬼頭刀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住,硬生生停在了秋長歌頭頂不足三寸之處!他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驚駭和茫然,仿佛看到了什麼無法理解的恐怖景象!不僅是他,連剛剛穩住身形、正欲再次撲上的疤臉漢子和瘦高個,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當場,眼珠裡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一股無形的、冰冷徹骨的威壓,如同深秋的寒潭之水,無聲無息地淹沒了這片小小的戰場!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連晨風吹拂荒草的簌簌聲都消失不見。
楚山河依舊站在岩石上,甚至沒有回頭。他隻是微微側過臉,目光平淡地掃過那三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幽冥宗哨探,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漠然:
“滾。”
一個字。
沒有殺氣,沒有怒意,隻有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平淡。
但這平淡的一個字,落在三個幽冥宗哨探耳中,卻比九幽深處的寒風更刺骨!他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那柄懸停在秋長歌頭頂的鬼頭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瘦高個手中的毒刺也拿捏不住,跌落塵埃。
疤臉漢子臉上的刀疤劇烈地抽搐著,他死死盯著楚山河那青灰色的背影,又驚恐地看了一眼地上掉落的武器,似乎在權衡著這無法理解的恐怖和宗門的懲罰。最終,對眼前這深不可測存在的恐懼壓倒了一切。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猛地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
“撤…快撤!”
三個剛才還凶神惡煞的幽冥宗哨探,此刻如同喪家之犬,連掉落的武器都不敢去撿,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轉身,朝著來時的隘口方向亡命奔逃,眨眼間就消失在亂石丘陵之後。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威壓也隨之消散。
荒野重新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秋長歌粗重如牛的喘息聲和風吹過荒草的嗚咽。他背靠著岩石,緩緩滑坐在地,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左肩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臉頰被毒刺劃破的地方也傳來陣陣麻癢。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又被晨風吹得冰涼。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他看著岩石上那個依舊拎著酒葫蘆的青色身影,眼神複雜到了極點。又是這樣!僅僅是一聲未出鞘的劍鳴,一個字,就嚇退了三個凶悍的幽冥宗修士!這楚山河,到底是什麼人?他的力量,已經超出了秋長歌想象的邊界。
楚山河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癱坐在地、狼狽不堪的秋長歌身上。他走過來,腳步無聲,停在秋長歌麵前。
“搏命之勇,可嘉。”他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是讚許還是陳述,“然空有蠻力,不通筋骨臟腑,氣血不暢,力散而竭。方才若非強行衝撞引其錯愕,又借其同伴刀勢反阻自身衝力,卸去部分勁道,那一撞,先碎的便是你自己的骨頭。”
秋長歌心頭一震,回想起剛才撞飛弩箭時左肩傳來的劇烈反震和疼痛,若非那壯漢的刀勢從後壓迫空氣,讓他前衝之勢微微受阻,恐怕真如楚山河所言。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牽動胸口岔亂的氣血,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楚山河解下腰間的酒葫蘆,隨手拋了過去。“喝了,穩住氣血。記住方才那搏命一瞬的感覺,那才是你自己的力量。”
秋長歌下意識地接住冰涼的酒葫蘆,拔開塞子,辛辣中帶著草木清香的酒氣再次彌漫。他毫不猶豫地灌了一大口,灼熱的酒液滾入喉嚨,化作一股暖流,迅速撫平著翻騰的氣血和經脈的刺痛。
“此地不宜久留。”楚山河的目光掃過幽冥宗哨探消失的方向,又投向更遠的西南,“幽冥宗的耳目不止這幾個。他們的目標是你身上的劫書氣息,還有…血月引動的異變。”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野狼穀的血月,引來的不隻是發狂的凶獸…幽冥宗似乎在利用那血月之力,進行某種血祭…方才那幾人身上的血腥味,混雜著生魂的怨氣。”
血祭!秋長歌握著酒葫蘆的手猛地一緊,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他想起了城西破廟裡士兵們神經質的恐懼,想起了野狼穀方向那抹如血的天際線!幽冥宗…他們到底在做什麼?
“走。”楚山河不再多言,轉身朝著西南方繼續前行,方向似乎更偏了一些,避開了剛才的隘口。“日落前,需趕到黑石鎮。”
秋長歌掙紮著站起身,將酒葫蘆塞好,緊緊跟了上去。身體依舊疲憊,傷口依舊疼痛,但心中那股沉甸甸的恐懼和茫然,被楚山河最後那句關於血祭的話,染上了一層更深的血色陰影。鐵岩堡的災劫,遠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險和詭異。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東北方,那是鐵岩堡的方向,也是野狼穀的方向。沉沉的鉛雲低垂,仿佛一隻巨大的、不祥的蓋子,死死扣在這片即將被血腥浸染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