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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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的傍晚,孟父收到顧無夏的書童送來的六貫定金,錢到手之後,孟青和孟春著手劈竹條紮骨架。

紙馬骨架大,對竹子的要求高,竹子要是三到五年的青竹,砍斷之後不能曬乾隻能陰乾,陰乾的竹子劈的竹條方能韌而不脆。

竹筒一劈兩半,孟春從方凳上跳下來,他跟孟青各握半邊竹往兩個方向掰,竹竿唰的一聲一劈到底。

“這個聲音對勁。”孟春說。

孟青點頭,竹子陰乾到這個程度是最合用的。她拖走她手上的半邊竹筒,拎個小馬紮坐在太陽曬得到的地方,握著斧頭將斧頭刃卡進竹口,手腕用巧勁一撇一翹,斧頭刃沿著豁口一路劈下去,一根竹條劈下來了。

如此反複,半邊竹筒劈成八根竹條,再分彆把八根竹條內側的竹節削掉,打磨掉毛刺,這是劈竹的頭一步。

對於孟家四口人來說,劈竹早已練成熟練的功夫,孟青在清明節前,紙紮店生意最好的時候,她一天能劈十根竹子。但今天她忙於給孩子喂奶、洗孩子的臟尿布、哄孩子睡覺、煮中飯做晚飯,一天就劈了三根半的竹子,還累得不得了。

吃晚飯的時候,孟青跟孟母說起這個事,她煩躁地說:“有個孩子真耽誤事。”

“不急,離六月十三還有兩個月,你就是玩半個月,也能把兩匹紙馬紮好。你以帶孩子為主,劈竹條紮骨架是你弟的活兒,你閒了去給他搭把手幫個忙,彆傻得去跟他比誰劈得多。”孟母寬解她,她能理解這種做正事時時不時被打斷的焦躁。

“明天是佛誕日,你跟孟春都歇一天,去瑞光寺看法會。”孟父提議,他還掏出兩串銅板遞過去,“你倆一人五十文,有什麼想買的就買下來。”

孟青頓時眉開眼笑,她手快地拿過一串,還得寸進尺地問:“你外孫沒份兒啊?”

“明年再說,他現在吃不能吃,玩不能玩,給他的落你手上了。”孟父捋著胡子笑。

“落我手上又沒便宜外人。”孟青嘀咕,她打趣道:“孟東家,你現在有點摳門啊。”

“生意人摳門才能賺錢。”孟父樂於跟她鬥嘴。

“你今天賺了多少錢?”孟青問起正經事,“今天生意不錯吧?”

“前幾天下雨天剪的紙錢做的香燭都賣出去了,明天估計能把店裡的存貨都給賣了,兩天下來估計能有三貫錢入賬。”孟父說,他猶不滿足:“可惜佛誕日一年就一次,佛誕日一過,寺廟這邊的生意就要冷清下來了。”

“正好騰出手做明器。爹,竹子要再進一批貨。”孟青再一次提醒。

“曉得了,等佛誕日過去,我就去挑竹子。”孟父應下。

聊天過後,各回各屋裡睡覺,也隻有在這個時候,孟青才會想起杜黎,她拍著孩子的肚子,問:“你想不想你爹?”

望舟衝她咯咯笑。

“傻笑,誰在跟你笑……也不知道你爹想不想你。”孟青對現在的日子唯一的擔心就是杜黎跟望舟長久分離,以後對望舟會沒有感情。

佛誕日這天,孟青沒有帶望舟去看法會,瑞光寺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盛,前來求神拜佛的香客裡不乏患重病之人,望舟還太小,接觸到臟東西容易生病。

她如前一日一樣,孩子睡覺了她就劈竹條,同時心裡也在琢磨怎麼把這對紙馬做得出彩。

佛誕日過後,紙馬店的生意冷清下來,孟母騰出手替孟青哄孩子,她一門心思放在紙紮一事上。

竹條劈夠一百五十根,孟青和孟春開始紮竹條做骨架,一根根竹條經火烤之後掰成合適的形狀,再用麻繩捆綁。

七天之後,兩匹馬的骨架成型,壯膘之日,杜憫來訪,他送來一個護身符和一柄巴掌大的桃木劍。

孟青看著護身符和桃木劍,她一臉複雜地問:“三弟,你知不知道桃木劍是道教的法器?”

“知道,我去道觀的時候特意請道長做的這柄桃木劍。二嫂,你隻信佛不信道?”杜憫問,“你要是不信道,這柄桃木劍給錦書好了。”

“家裡一直供的是佛祖,我收個護身符吧,桃木劍你帶回去給錦書。”孟青接過護身符,問:“你還去道觀了?不怕佛祖怪你一心二用?”

“我去道觀是請教關於喪葬方麵的事,我看佛經,發現佛教是反對具相祭祀的,《金剛經》說“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佛教的教義是超度,是以積攢功德教化世人,超度的是罪惡,積攢的功德。從這方麵來說,信佛的香客信奉的是靈魂的自由,而非靈魂在下界的享受,這跟我們將要推崇的焚燒明器贈與先人的做法不怎麼相合。相反,道教的符籙科儀以及焚燒祭品可直達幽冥的教義,是適合用做支持焚燒祭品的依據。”杜憫背著手侃侃而談,他饒有興味地盯著孟青,說:“二嫂,你幼時若把目光放在道教的香客身上,孟家紙馬店或許已經搬進城裡的明器行了。”

“我在道觀沒有熟人,跑去跟香客打交道,道觀裡的人不趕我?”孟青解釋,“你覺得道教的教義更能支撐紙質明器被世人接受,你就用道教的教義闡述。不過有一點我想糾正你,佛教教化世人放下世俗的欲望,戒貪戒嗔戒癡,有幾人能夠做到?活著都受不了苦,死了就能?反正這些年我們紙馬店的客人多是寺廟的香客,沒人說死後要去冥界受罪的。教義是教義,世俗是世俗。隻要你能說服世人相信明器通過焚燒送達陰間可變為實物供陰魂使用,道教和佛教的教義經文都能拿來用。”

杜憫垂眸,他思考片刻,腦中的迷霧漸漸散開,是他著相了,信佛的香客積攢功德是為下輩子投個好胎,這不是意味著他們一心追逐肉體和靈魂的自由,而是更能證實這些人是深信人死後能投胎轉世。如果死後不能立馬投胎呢?陰魂遊蕩在陰間是想過簡樸的日子,還有想要住在豪宅裡有仆從伺候?

“我知道該如何豐富策論的內容了,二嫂,我回書院了。”杜憫急切地要離開。

“桃木劍拿走。”孟青提醒他。

“給望舟拿著玩,這是我給他求的。”杜憫撂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跑了。

孟春一直默默旁聽,這時才開口說話:“他還挺有心。”

“有心?同是侄子,他寧願桃木劍擱這兒被我扔了,也沒打算帶回去送給錦書。”孟青摸下巴,“這算是有心嗎?”

“或許他給錦書另外準備的有。”

孟青搖頭,“他要是有那個心,早給錦書求護身符了,他又不是今天頭一次進寺廟。”

孟春順著她的話想,杜憫更喜歡望舟?不可能,一個八歲的侄子,一個不足兩個月的侄子,論感情也是對大侄子更有感情。

“他可能更親近你,連帶更看重望舟。”孟春篤定地說。

“他親近望舟,是指望我能待他更好。”孟青下意識想到她手裡握的把柄,之前她跟杜憫在船上爭執過,他大概明白她不會把憑據給他,僵持下去於他不利,他選擇求和。

不過她也不能否定杜憫的這份用心,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杜憫待望舟越用心,日後會越有感情。

“這豈不是正合你意,他親近望舟,以後他就願意多指點望舟念書。”孟春說。

孟青點頭,她把護身符和桃木劍收起來,打算尋個明眼的地方掛著。

姐弟倆繼續乾活兒,紙馬的體壯之態全靠壯膘,骨架是竹,肉膘是草,壯膘是選長短合宜的稻草纏著骨架上。馬蹄的形狀、馬膝骨節的凸起都是用稻草纏繞而成,馬腹薄而不瘦、馬背壯而不肥、馬臀豐盈有力的效果也靠稻草塑造。

壯膘之後,孟青拿錢去絲織行買一匹素白的絹布,絹布裹著稻草纏繞的骨架,束縛住冒頭的稻草茬,一匹沒有神態的紙馬初有雛形。

“我出去買墨錠,你在家看好孩子。”孟青出門時交代孟春。

“我去買吧,你走了他要是餓了怎麼辦?”孟春說。

“我去,你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樣的墨錠,我很快就回來。”

孟青前腳離開,杜黎後腳就來了,他進門猛地看見杵在院子裡的兩匹白馬還嚇了一跳。

孟春也被他嚇一跳,他一個晃眼,誤以為哪個老農走錯門了。

“姐夫,是你啊。”孟春忍不住多看他幾眼,洗得泛白的褐黃色褲子上染著鮮亮的紫色印子,濕漉漉的草鞋上殘留著沒洗儘的泥垢,這是直接從地裡過來的?

杜黎衝他笑笑,他遞過竹籃,兩手被桑果汁染透,十指紫黑紫黑的。

“桑果熟了,我摘兩籃子給你們送來嘗嘗。你姐呢?”

“她去書肆買墨錠了,這兩匹紙馬要做成黑色,需要用墨水給黃麻紙染色。”孟春接過籃子,他抓一把桑果喂嘴裡,含糊不清地說:“桑果真甜,都熟透了,一點都不酸。”

杜黎臉上的笑真切起來,“我一早去地裡摘的,可新鮮了。爹娘呢?也不在家?”

“娘在守店,爹去雇人了,放排人運來一批竹齡四年的竹子,爹要雇人把竹子抬回來。”孟春又說。

杜黎一聽就知道,他在渡口下船的時候,遇到五個放排人在渡口交稅錢,他們運來這批竹子應該就是孟家要的貨。

“我去幫忙。”他轉身往外走。

“哎!爹去雇人了。姐夫,不用你去,我都沒去。”孟春喊。

“萬一人不夠呢,我去搭把手,我有力氣。”杜黎腳步不停,他很快走出嘉魚坊,過橋繞過茶寮就看見孟父和六個腳夫往渡口去。

“孟東家,來了啊。這是你要的七十根竹子,二十文一根,加上水運費,一共是一千五百文。”放排人說。

孟父遞錢過去,他招呼腳夫下水拖竹子上來。

杜黎過來看見腳夫們下水,他跟著跳進水裡,抱著竹竿往岸上拖。

渡口人多,孟父沒注意到腳夫裡多出一個人,他一心檢查拖上岸的竹子是否有損傷。杜黎也沒吭聲,竹子拖上來,他一扭身又噗通一下迅速跳下水。

其他的腳夫看他如此賣力,他們也不好偷懶,免得壞了名聲以後沒活兒做。

直到七十根竹子都拖上岸,杜黎才走到孟父跟前喊一聲爹。

孟父一抬頭,看見濕得像水鬼一樣的女婿,他看看他,又看看渡口被攪混的河水,“你……”

“我聽春弟說你雇人來抬竹子,我來幫忙。”杜黎尷尬地解釋。

孟父:“……你真是個傻的,來了也不知道吭一聲。”

杜黎笑笑,他掂起兩根竹子扛在肩上,說:“爹,你在這兒守著,我扛竹子回去。”

“扛回去了就彆來了,叫青娘給你拿身衣裳換上。”孟父交代,他不放心地叮囑:“記得彆來了啊,我雇了人來乾活兒,你彆讓我白給錢。”

杜黎這才應好。

“孟東家,你女婿啊?我還是頭一次見,這男人心腸實在。”渡口的老監官說。

“對,是我女婿。”孟父點頭,“他家裡田地多,天天忙農活兒,沒空閒過來長住,經常是吃頓飯就走了。”

“有多少畝田地?”

“二百四五十畝。”

“那是不少。”

閒聊幾句,孟父的目光移向河邊的橋上,杜黎一個人扛著兩根竹子走在橋上,竹子太長,一頭拖在地上,他像拉犁的牛一樣彎著腰背發力,濕漉漉的衣裳貼在他身上,瘦得像根棍。

孟青抱著孩子在坊口等著,她看見杜黎頭一眼就察覺到他又瘦了。

“青娘,你回來了?”杜黎站直身子衝她笑。

“你是不是又瘦了?”孟青問。

“我一直這麼瘦,你站遠點,竹子彆戳到你和孩子。”杜黎說。

孟青等他過去,她跟在他後麵回家。

“你彆去了,去洗個澡,我給你拿身衣裳換上。”孟青說。

杜黎點頭。

等他換好衣裳出來,孟青把孩子遞給他抱,望舟瞪圓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一副害怕又不敢動的模樣,惹得他忍不住發笑。

“家裡的蠶是不是結繭了?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孟青問。

“今年的春蠶全死光了,不用繅絲了。”杜黎丟下一個驚雷。

“什麼?”孟青驚得瞪圓了眼睛,“春蠶死光了?怎麼給養死了?出什麼事了?蠶都死光了,今年的絹稅可怎麼辦?拿錢買絹繳稅?你娘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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