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出太陽了,天晴了。”孟母早起做飯,她開門見天上有霞光,是天要放晴的征兆,忙把晾在簷下的尿戒子都轉移到院子裡。
“她爹,彆睡了,天晴了,你把濕的晾衣繩都解下來換成乾的,床上鋪的蓋的都抱出去曬著。”
孟青醒來聽到這話,她快手快腳地下床去開門,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杜憫今日該帶顧無夏登門了吧?
“青娘,孩子醒沒醒?叫你小弟把你床上的被褥抱出來曬。”孟父說。
孟母抱著臟衣裳從主屋出來,喊孟青和孟春把攢的臟衣裳也都拿出來。
下了四天的雨,被褥都是潮乎乎的,這種天洗的衣裳晾不乾,還會長黴發臭,換下來的臟衣裳一直沒敢洗,四個大人一個小孩收拾了兩筐的臟衣裳。
“我要去河邊搶搗衣的位置,早飯你們去外麵買著吃。”孟母撂下一句話,挑著筐急匆匆走了。
孟父惦記著要去紙馬店,他留孟春在家喂驢喂雞收拾圈棚,“你們姐弟倆自己商量買什麼飯吃,我去開店。”
“爹,等等我,我也去。”孟青吐掉刷牙用的柳枝,她回屋抱起孩子,把裝尿戒子的包袱給她爹拎著,父女倆一起出門。
位於儒林坊的崇文書院,顧無夏呼朋喚友喊上一船的同窗離開齋舍。
“杜小弟是個細心可靠的人,上個月我托他去磨他二哥的丈人,讓孟匠人給我祖父定做一對紙馬,事後這個事我都忘記了,他還替我記得清楚。這不,前幾天他把他剛坐完月子的二嫂都請回來了,聽說杜家二嫂紮紙活兒的手藝更好,你們陪我去看看。從紙馬店出來,我們再去瑞光寺逛逛,再有兩天是佛誕日,我去訂一間房,佛誕日那天,我們一起去看法會。”顧無夏大包大攬道。
“顧兄,什麼紙馬值得你這麼大費周章?能比得上陶馬?”林榮輕蔑地瞥一眼杜憫,好一個狗腿子。
“陶俑隻能在下葬的時候入墓陪葬,封墳之後祭拜先祖,再精致的陶馬也送不過去。紙馬不一樣,紙馬能拿到墳前焚燒,如燒紙錢一般送給亡人。”杜憫解釋。
顧無夏點頭,“清明節前,杜小弟邀我去瑞光寺,走到山下,他說他二嫂的娘家在此處,恰好他二嫂也住在娘家養胎,他路過要去打個招呼。出於禮節,我跟著前去探望,正好遇上一個香客帶著小廝去取紙馬,那對紙馬十分高大,堪比真馬,有骨有膘,我看過之後就生出也買一對燒給我祖父的念頭。你們也知道,我祖父生前極愛馬,還贈我兩幅駿馬圖。他贈我兩幅畫,我回贈兩匹馬,說來他賺了。”
其他人麵上讚他孝心可嘉,心裡則在嘀咕他是被杜憫忽悠了,什麼紙馬,壓根沒聽過。
船行至吳門渡口,一船七個人下船,杜憫打頭,他熟門熟路領著一行人前往孟家紙馬店。
“杜小弟,你前些日子做的策論可有眉目了?”顧無夏問。
“有眉目,但還未動筆。”杜憫回答。
“策論寫好,能否讓為兄先欣賞一下?謝夫子也是偏心,獨獨給你布置一篇策論,我要搶先在他前麵過目。”顧無夏半真半假地玩笑。
“諸位兄台家中藏書眾多,更不乏富有學識的長輩,但有不解,請教長輩或是翻閱書籍可解惑。小弟不同,小弟隻有在寫策論時遇到難點才會針對性借書翻閱。”杜憫苦心吹捧,他苦笑道:“我是主動請夫子給我布置策論,諸兄若是願意共苦,他日小弟必將各位的心意轉達。”
“我無意。”林榮高聲拒絕,“顧兄有意,你倆同甘共苦去吧。”
其他人紛紛拒絕,為完成夫子們日常布置的課業能要他們半條命,像杜憫這樣額外索求課業的,書院裡找不出幾個人。
杜憫看向顧無夏,顧無夏惱得捶他一拳,他不敢點頭答應,畢竟他不像杜憫,除了看書抄書無事可做,再多加一份課業於他是沉重的負擔。
“算了,你的課業完成之後給我看看,我多看幾遍相當是我也做了。”顧無夏終究是不甘心,說出這種上不了台麵的話。
杜憫不能再推拒,隻能忍著厭惡無奈答應。
之後的路程一路無話。
抵達瑞光寺山下,因佛誕日臨近,為方便香客行路,和尚們在山下撒碎石鋪路,周圍鋪子裡的夥計和掌櫃也都在幫忙,杜憫在人群中看到孟春。
顧無夏也看見了,“那不是你二嫂的兄弟?”
“是他。”杜憫腳步不停,“紙馬店應該還有人看守,我們直接過去。”
孟青在後院搓麻繩,孟父清點閣樓裡的存貨時翻出孟春小時候睡的逍遙車,竹床還是結實的,繩子腐了。她打算換根繩子,把逍遙車重新懸掛在簷下,讓望舟躺裡麵睡覺。
“青娘,你小叔子帶人來了。”孟父來喊。
“可算來了!”孟青鬆口氣,她前去相迎。
“二嫂。”杜憫打招呼,他介紹道:“這就是顧無夏,你們見過的。”
“顧學子,你祖父生前收藏的字畫可帶來了?”孟青開門見山地問。
顧無夏沒想到她這麼直接,開口就談生意,他收回腹中醞釀的謝語,把兩卷用油紙裹住的駿馬圖展開遞給她。
孟青接過細看,畫中馬呈奔騰狀,肌肉紋理遒健,鬃毛肆意飛揚,馬臉神氣十足。
“好畫,落筆精妙。”孟青過足眼癮,她戀戀不舍地挪開眼,“敢問這兩幅駿馬圖是哪位俊才的真筆。”
“據我祖父說是漢王李元昌早年隨手所作,但因沒落款也沒有加蓋印章,這一說法不能探明真假。不過是真是假都一樣,我們家不會變賣字畫,隻做收藏,它們也無需用世俗的價值標榜。”顧無夏侃侃而談。
孟青又看幾眼,她思量道:“不知你是否介意我臨摹兩幅畫,我臨摹之後,你把駿馬圖拿走。這兩幅駿馬圖太過貴重,放在我們店裡我不安心,出點岔子,我們賠不起。”
“你能臨摹?”顧無夏驚訝。
“我女兒自幼喜歡作畫,瑞光寺裡的佛像和壁畫,她都仿畫過,跟真的沒有區彆。”孟父驕傲地說,“她就是投錯胎了,但凡投胎到好人家,她會是一個才女。唉,是我們家拖累了她。”
杜憫聽得眼皮子直跳,這話他可太熟悉了。
“口說無憑,杜阿嫂的練筆之作可還在?拿出來我們看看。”林榮說。
“對對對,拿出來我們看看,我們說好才是真的好。”同行的學子們應和。
孟父就等他們這話了,他把他今早從閣樓裡抱下來的木箱打開,裡麵裝的都是孟青從小到大畫的畫。
孟青瞟一眼,她沒阻攔,她早年因為用不慣毛筆作畫的醜畫因上潮洇染筆墨已經毀了,能幸存下來的畫,是在她製作炭筆之後所繪。
“這是用什麼墨作畫的?”杜憫捧著一張老牛圖,如果他沒認錯,這畫上的牛是他家養的老母牛,胸口磨損的禿毛和癍癩被刻意放大,磨損的短毛和癍癩上的痂紋走向都畫出來了。
他仔細回憶,他接觸過的墨沒有這麼堅硬的,用墨錠也畫不出如此纖細的痕跡。
“不是墨,是炭沫壓製的炭條。”孟青解釋,“你們隨意看,我去後院臨摹駿馬圖。”
“我們也去。”顧無夏擔心他的藏畫會被損壞,他得去盯著。
恰好孟春回來了,孟父安排孟春守店,他抱著木箱陪他們去後院。
紙馬店前麵是鋪麵,後麵是個不大的小院,小院通向一棟二層高的閣樓,孟青就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
杜憫進來看見孩子的尿戒子,他心裡一個咯噔,在看見竹床裡睡的小兒時,他要被嚇暈了。他擰緊眉頭,問:“二嫂,你怎麼能把望舟帶到這兒來?這、這鋪子裡堆放的都是明器,周邊也是明器店,來往的客人還多是帶孝的!小孩身弱,你就不怕衝撞到什麼?”
“你也不看看我們是在哪兒,山上就有寺廟,廟裡供奉著佛祖,還有高僧坐鎮,哪有不長眼的臟東西敢往這兒跑。”孟青是胎穿,她是相信人有靈魂,死後會投胎轉世。但她小時候沒見過鬼,接觸喪葬行業的東西,她也沒遇過邪門的事,隻能歸為是瑞光寺在此鎮著。
孟父不高興,他粗著嗓門說:“我在這兒養大了兩個孩子,也不見衝撞過什麼。”
杜憫懶得跟無知的人辯解。
“爹,你給我搬張桌子來。”孟青打岔,她又跟顧無夏他們說:“你們先看著,我去閣樓上拿紙筆。”
孟家父女倆都走了,林榮走近問:“杜兄弟,你家怎麼跟這樣的門戶對親家?”
“我二哥二嫂兩情相悅,我爹娘沒有門戶之見。”杜憫一副若有其事的模樣。
林榮意味不明地笑一聲,“看來我聽說的消息不真,書院裡竟有風言風語說你二哥娶個商戶女是為給你攢上京趕考的路費。”
杜憫抬眼看他。
其他人專心致誌地看孟青的畫作,專注的樣子堪比聽大儒講學,對外界的動靜充耳不聞。
“既然是風言風語,當然是假的。”杜憫搖頭笑一聲。
孟父搬桌子過來,他問顧無夏:“顧學子,我女兒畫的畫還不錯吧?”
顧無夏回神,“不錯,這種畫風我頭一次見。”
孟青從閣樓上下來,她拿一遝黃麻紙,手上握著一杆陶管筆,她把駿馬圖鋪開,觀摩一陣後在空白的紙上落筆。
在場的人聚過來,繞桌一圈看她作畫。
孟青最先畫馬身,再細畫馬腿……最後是馬首。
半個時辰過去,孩子睡醒了,孟青撂筆,她抱孩子上樓喂奶。
顧無夏拿起她的陶管筆,筆身又短又重,手感跟毛筆相比差遠了,但他留意到一個優點,這種筆寫字不用頻繁蘸墨。
“陶管裡麵裝的是什麼?”林榮問。
“像是炭條。”顧無夏又仔細看看,他疑惑道:“炭條是如何恰好塞進陶管裡的?”
其他人看向杜憫,杜憫搖頭:“我不知道。”
“這東西前所未見。”顧無夏把陶管筆遞給林榮,林榮看過之後再遞給其他人。等遞到杜憫手上,他也握著筆在紙上寫個字,落筆滯澀,字形難看無風骨,他頓時沒興趣了。
孟青抱孩子下來,她把孩子交給孟父哄,走到桌前打算繼續作畫。
“咦?你們用我的陶管筆了?”她問,“怎麼樣?是不是沒見過這種筆?”
“陶管裡麵的炭條是怎麼塞進去的?不會是一點一點削細的吧?”顧無夏問。
“這是我的獨家秘方,概不外傳。”孟青發現他們壓根沒把她之前說的話聽進去,她不解釋了。
一匹馬畫好,孟青接著畫另一張畫。
顧無夏拿著這張新鮮出爐的臨摹畫跟原畫對比,孟青把馬的靈性畫出來了,單是這幅簡單的臨摹畫就值一百文。
“杜家二嫂,你身懷才氣,怎麼會跟一個農家漢子兩情相悅?”林榮冒犯地問。
杜憫皺眉,“林兄,休得無禮。”
孟青不用想也知道這個“兩情相悅”出自誰的嘴,她抬頭看杜憫一眼,他難得的麵露不安,臉色十分難看。
孟青笑一聲,說:“這位學子臉生,我不曾見過,這個月月初,你是不是沒去我夫家吃席?”
“什麼席?沒去。”林榮回答。
“那就對了,你沒見過杜憫二哥,我孩子他爹是他們兄弟三個當中長得最俊的一個,這麼說你懂了吧?”孟青掩嘴一笑。
杜憫腦中緊繃的弦鬆開,但他臉色依舊難看,他繃著臉說:“林兄,你是男,我嫂是女,你是客,我嫂是主,望你謹守禮節,不要探問不該問的,你若再要冒犯,我隻能請你離開。”
林榮不當回事,他草草一拱手,“還望杜家二嫂原諒我的失禮。”
孟青點頭,她不再言語,一心投入在作畫上。
臨近晌午,第二張畫完工。
“顧學子,我跟你說一下,做明器有個講究,紙人畫眼不點睛,紙馬立足不揚鬃,畫裡的馬在做紙馬的時候,鬃毛得垂下去,不能揚起來。”孟青把第二張畫遞過去,“你看看,這幅畫我把飛揚的馬鬃去掉了,你要是沒意見就按這幅畫上的馬做紙紮。”
“要是有意見呢?”顧無夏問。
“有意見我不接這個活兒。你可以出門去旁邊兩家做陶製明器的明器鋪打聽打聽,陶馬也不能揚鬃,這是這行的講究。”
“什麼講究?”林榮追問,“做揚鬃的紙馬會怎麼樣?”
孟青擺手,她不回答。
“還有一個事,紙馬的骨和膘做出來之後,我需要你把這兩幅駿馬圖再拿來,我按照畫上的馬上色。”孟青繼續跟顧無夏說。
“這一對紙馬要多少錢?”顧無夏問。
孟青喊她爹,她謹慎地不去插手議價的事。
“一對紙馬定金六貫,取貨的時候再補六貫。完工後你要是不滿意,紙馬可以不要,定金退一半。”孟父過來說。
“這麼貴?六貫夠買十匹陶馬。”林榮又來插話。
“這位公子,明器不議價,這是行規。”孟青提醒他。
“一匹紙馬肩比人高,等量的陶馬可不止這個價,更何況那種規格的陶馬非帝王將相不能用。”杜憫忍不住出聲幫腔。
顧無夏不想在錢財上落麵子,他豪氣地說:“六貫就六貫,我明天讓書童送錢來。”
“可以。”孟父沒意見。
“你是杜憫的同窗,我又是他二嫂,拐來抹去算是熟人了,紙馬做成之後,你要是覺得哪裡不是很滿意,我無償替你改一次。”孟青說。
顧無夏道謝,“那就麻煩了,為了我的事,累得你們夫妻分離,真是不好意思。”
孟青毫不客氣地說:“還真是,你要不是杜憫的同窗,我還真不會接手這個活兒。我出嫁之後,紙馬店裡的生意我就不碰了。”
顧無夏再次道謝,待離開紙馬店,他扶著杜憫的肩說:“走,我們去瑞光寺吃齋飯,這頓飯是為感謝杜兄弟。”
杜憫回頭看一眼紙馬店,依稀能看見孟青抱孩子的身影。
走進瑞光寺,杜憫說:“顧兄,你們先去,我去給我侄子請個護身符供在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