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居住的房子是個二進院,後院住人,前院被四五個棚子分割,堆放著竹子、竹條,圈養著十隻雞,養著一頭驢,靠牆還放著一架木板車,布局雜亂擁擠,但收拾得很乾淨。
驢從驢棚裡探出頭,它衝孟青“噅噅”叫兩聲。
“大毛,我回來了。”孟青高興地打招呼。
“它叫大毛,六歲了。”她介紹。
杜黎無奈,“我曉得,我來過,你也跟我說過。”
“這不是擔心你忘了。”孟青領他去後院,後院地方不算大,跟杜家占地不能比,堂屋、廂房和灶房都安排在後院,房屋之外的空餘土地隻有杜家院子的三分之一,不大的地方還種著孟青的橘樹和孟母的桂樹,樹坑用圓潤的太湖石排列一圈。
這個小院生活氣息濃鬱,杜黎每次過來都會打量許久。
孟青的閨房還是她上一次離開時的樣子,不過床上是空的,被褥洗曬後裝在箱籠裡防潮。她急著要去給爹娘做飯,暫時沒心思開箱鋪床,她把孩子抱去孟父孟母的屋裡睡覺。
杜黎看她拿另一把黃銅鑰匙開主屋的門鎖,他再一次見識到孟青在孟家的地位,她出嫁後不僅有娘家的鑰匙,還有隨意進出爹娘房間的權利。在杜家,隻有杜憫能進西廂,但西廂的房門鑰匙隻有一把,綁在他爹的褲腰帶上,隻有他娘能拿到。
“我去做飯,你在院裡守著,孩子要是醒了你喊我。”孟青出來說。
杜黎點頭,“要我做什麼嗎?”
“我做飯不要幫手。”
孟青動作麻利,不一會兒,屋頂的煙囪就冒出炊煙,她把米飯先蒸上,再著手洗菜切菜。食櫥裡有雞蛋,有水芹,還有半塊兒豆腐,隻夠做兩個菜。
“杜黎,你去魚市買兩條魚回來,瞅那才進城的漁船,買兩條白魚,我做清蒸。要是沒有新鮮的白魚,就買白鰱。蝦也買個兩三斤……”
“青娘,你是不是在喊我?”杜黎從前院跑過來。
孟青走出去,“你不在後院?乾什麼去了?”
“我想起進來的時候看驢棚裡有驢糞,我去收拾收拾。”
孟青笑瞥他一眼,“你丈母娘回來又要誇你勤快。先彆忙那事了,你去魚市給我買兩條魚……”
“魚我買回來了。”孟母快步走進來,她在前院高聲說:“我回來看大門開著,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我早上走得急,忘記鎖門了。”
孟青和杜黎一起迎上去,孟母盯著孟青瞧兩瞬,確定她眉間不帶鬱氣,她撲通撲通的心才回歸原位。
“我們昨天才回來,你倆今天就來了,早知道昨天跟我們一起走,也省了十文的船資。”當著女婿的麵,孟母沒問出心裡的疑惑。
杜黎接過魚,說:“我去刮魚鱗。”
他一走開,孟母就繃著臉捏孟青一把,“你婆子娘把你們趕出門了?”
“沒有,杜黎是送我回來的,我這趟回來也是他爹娘點頭同意的。娘,這是個喜事,等我爹和我小弟回來,我當著你們的麵一起說,免得我要重複兩遍。”孟青拉著孟母去灶房,“要下雨了,我爹跟我小弟沒跟你一起回來?店裡有生意?”
孟母半信半疑,喜事?跟杜家扯上關係的能有喜事?
她惴惴不安。
魚剛清理乾淨,雨下下來了。
杜黎冒雨把驢棚和雞圈打掃乾淨,雨水洗刷掉糞便殘留的臭氣,後院的柑橘樹和桂樹在雨點子的捶打下,葉子裡的青香氣散發出來,隨著飄蕩的水汽,一點點滋潤著這個家。
“女婿,快換身衣裳。”孟母拿了身孟父的衣裳給他,“快換上,彆著涼了,一下雨就冷。”
“不礙事,一會兒就乾了。”杜黎不在意,他在水田插秧的時候,濕衣一穿就是一天。
“聽我的,去換上。”孟母瞪他,“這是你丈人爹的衣裳又不是旁人的,你拘束個什麼勁兒。”
“沒拘束……”杜黎隻得接過衣裳去孟青的閨房。
“杜黎,被褥在箱子裡,你拿出來把床鋪好。”孟青喊一聲。
“好。”
等杜黎再出來,孟父和孟春都回來了,望舟也醒了,他們站在床邊勾著頭逗孩子。
杜黎有一刹那的恍惚,過往種種似乎離他遠去,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另一個人,他也渴望成為另一個人。
在這個雨天 ,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破土發芽,他渴望過上新的生活,他想要有個家,家裡沒有看不起他的人。
“姐夫,爹的衣裳穿你身上挺合身。”孟春拎著尿戒子出來。
杜黎回神,他伸手接過尿戒子,“我來洗。”
孟春不跟他搶這個活兒,尿戒子丟給他,他冒雨跑進灶房,“姐,我來看火,你去把望舟喂飽,免得待會兒耽誤你吃飯。”
孟青走出灶房,她看見杜黎,說:“雨下這麼大,地裡的活兒也做不成,你在這兒住下吧,多住幾天,雨停了再回。”
杜黎搖頭,雨天做不成活兒,村裡的人沒事乾,喜歡聚一起扯閒篇,他家的事肯定要被人翻出來嚼碎了問,他得趕緊回去跟他爹娘對口風,免得影響孟青的名聲。
“雨下得大,田裡會漲水,秧苗才插下去半個月,水淹過秧苗會把整株秧苗泡得浮起來,我得回去守田看水。”杜黎用這個說辭。
孟父出來聽到這話,他歎道:“種莊稼是個辛苦活兒。”
“比飄在河麵打魚搖船輕省多了。”杜黎挺知足,種地是跟莊稼打交道,不怎麼操心。
孟青看他主意已定,她就不勸了,她回屋抱孩子喂奶。
等把孩子哄睡,孟家人端菜吃飯,一條蒸魚,一缽蒸蛋,半盆水芹豆腐湯,有乾的有稀的,清淡又不乏滋味。
午飯吃好,孟母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問:“這下能說了?”
“這件事的緣由你們也清楚,就是他三弟的同窗顧無夏,這個人之前想在紙馬店定做一對飛馬,他托到杜憫麵前,杜憫求到我這兒來。我答應試一試,就帶孩子回來住一段日子。”孟青輕描淡寫地說。
孟母看杜黎一眼,她含蓄地問:“再有大半個月,家裡要剿絲織絹吧?你公婆沒留你在家幫忙?”
“他們倒是想留,奈何杜憫的事更要緊,他說什麼聖人在打壓厚葬提倡薄葬,他就此要寫幾篇策論。具體的我也說不清,反正他的意思是要倡議用紙質明器代替實物和陶器陪葬。”孟青故意說得含糊,“他想寫相關的策論,但書院的學子對紙質明器接觸不多,他想趁這個機會讓他的同窗了解一下紙質明器的魅力。”
孟父對什麼策論不懂,但他從孟青的話裡嗅到商機:“你小叔子這篇策論要是再得魁首,我們孟家紙馬店是不是要出名了?”
“真不愧是我爹,一下子就抓住最深層的細節。”孟青大誇特誇。
孟母不屑,“什麼深的細的,這招式我們熟,一聽就明白了。你十來歲的時候天天去瑞光寺聽經,跟香客們辯經,見縫插針地跟他們介紹紙人紙馬,我們店裡的生意不就是這樣做起來的。一年年過去,也積攢了些名聲。”
“還是我娘聰明,一下子就看透了事情的關鍵,我們家的紙馬店經營得有聲有色,離不開你的功勞。”孟青挨個誇。
“那是。”孟母瞥孟父一眼。
孟父擺手失笑,“你的功勞你的功勞,我不跟你搶。”
孟青和孟春姐弟倆笑得合不攏嘴。
杜黎頗為新奇,父母、父女、母女之間竟還能這樣相處?
“事就是這麼個事,我是回來幫忙的。”孟青把歪掉的話題拉回來,“明天杜憫大概會帶顧無夏過來,如果沒來,估計要等天晴了才來 。我跟他說好了,我要看過那幅字畫才能決定能不能接下這單生意。”
“你出麵的話,這單生意能做。那個顧學子不要色彩鮮豔的明器,要按畫上的顏色定做,什麼淺黑漆黑,顏色過渡隻有你做得出來。”孟父看過那副字畫,顧無夏要求還原畫上馬的神態,而紙馬裡麵的骨架僵硬呆板,想要看出靈性,隻能通過彩繪和貼飾。彩繪是孟青擅長的,他跟她隻學會個皮毛。
“你要是覺得能做,這筆生意就能接。”孟青相信她爹的判斷,她提醒說:“這筆生意要是做成了,名氣就打出去了。阿爹,你要多備竹子和竹條,麻布、黃麻紙都要進貨,最好還要有絹布和楮皮紙,好貨要用貴料。”
“楮皮紙五文錢一張啊!”孟父舍不得買,他擔心用不上再擱置了,“你要用的時候讓孟春去買,這東西不要攢。”
“也行。”兜圈子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孟青嘿嘿笑,她傾著身子拄著桌麵,看著爹娘問:“孟東家,潘賬房,小的回來幫忙,有沒有分賬啊?”
“有。”孟母看杜黎一眼,她半是玩笑地說:“多多少少要給點,就看這筆錢你們怎麼用,你們要是拿回去充公,我就少給點,餘下的給我們望舟攢著。”
“管得多,這是你能插手的?”孟父斥一句。
孟母瞥著杜黎,時刻準備著改口。
“是我的私房錢。”孟青說。
“這筆錢是你們貼補青娘的,是她的私房錢,我都不能用,我爹娘更不能動。”杜黎給出態度。
“我都想好了,由我接手糊的明器,賣出去之後扣下成本,盈利分我一半;餘下的盈利,尤其是名聲打出去之後的,不管是誰做的,賣出去後我要二成的盈利。”孟青說,“爹,娘,小弟,你們看這種分成方式行嗎?”
孟父孟母一聽就明白了,後麵的二成盈利估計是要給杜憫或是杜家。
“我沒意見。”孟春率先表態。
“你糊的明器,盈利都歸你。後麵的二成盈利要有個年限吧?”孟父說。
孟青心想杜憫考中進士後估計就看不上這筆錢了,她伸出三根手指,“三年。”
“行。”孟父接受。
“至於我糊的明器,我們還是對半分,我不能全要,我要帶孩子,紮骨架、糊紙這些活兒肯定需要你們幫我,我不能把所有的盈利獨占。”孟青把話講清楚。
孟母指一下兒子,“孟春,你給你姐幫忙,盈利你倆分,這筆錢我跟你爹不要。”
“你不要我要,你們要是聘請我這個老將幫忙,一天三十文的工錢。”孟父認真地說。
“我跟我姐搭夥,那是雙劍合璧,豈有你指手畫腳的機會。”孟春高興他姐又回來了,放肆得想討打。
孟父盯他,他一聳肩起身跑了。
“雨小了,我們還去紙馬店嗎?”孟春站簷下問。
杜黎回神,“雨下小了?我該走了。”
“明天再走吧。”孟父留客。
“還是趁早走吧,夜裡要是下大了,河裡漲水,更不好行船。”杜黎心裡是想留下的,但他操心的事更重要。
杜黎換上他的衣裳,孟家四口人送他出門。
“爹,娘,彆送了,我日後還來的。”杜黎請他們止步。
“孟春,送你姐夫去渡口,要是沒船,你再把他拽回來。”孟父交代。
“哎。”孟春回屋拿傘。
“路上小心點。”孟青囑咐。
杜黎點頭,“辛苦你一個人照顧孩子。”
孟青沒料到他還有這個覺悟,她莞爾一笑,“記得多來看我和望舟。”
孟春拿傘出來,杜黎跟他走,待二人身影消失,孟青和她爹娘回屋。
“杜憫也算做件好事,又讓你回來了。”孟母說。
“是要感謝他。”孟青高興,她婚前從未奢望過她還能繼續做她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