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景的記憶猛地被扯回年少時……
子不語亂力怪神。
這是少時夫子便教會宋懷景的道理。
世上哪有鬼怪神仙,若是有,也無法參透到人間,對百姓的生活作出如何的變動。
隻是宋懷景年少時確是遇到過道不明的怪事。
與坊間傳聞那般,他年幼喪父喪母,宋家因洪水逃難遷戶至南洲縣,除了父母並無同族親人在身邊,自小孤苦伶仃。
好在父母在世時留下一處足夠他安身的宅子,他身子不錯又會讀書,能幫人做工抄書養活自己。
十四歲時,宋懷景因替商船拉纖遇險落入江中,眾人皆以為他遇險亡故,尋了七日都尋不到屍首,真真是可憐見的孩子。
就連重利輕情的商船老板都不忍,使錢給他打了棺材。
正當大夥吵著等撈屍還是找他生前的衣物做衣冠塚時,他卻回來了。
隻是他因落入湍流中頭撞到了石塊,忘了些事,明明還記著自己姓甚名誰,記得亡故父母的名姓,但不記得最近發生的事。
更不記得自己如何遇難又如何僥幸活下來。
宋懷景醒來時隻知道自己餓極了,想回家煮粥吃,一回到家便瞧見門口聚著一群滿麵憂愁的鄉親。
當他湊近時,將眾人嚇得魂都快沒了。
大夥心裡都想道今日正是他遇險的第七日,算上也許就是他的還魂日……
見眾人驚詫退後,宋懷景低頭看著自己潮濕沾著泥土的衣裳。
但他疑惑自己隻是有些許狼狽,鄉親們怎的和見鬼了一樣。
直到身為郎中的陳伯走出來替他把脈,鄭老板的小廝帶著大肉包子給他暫且果腹……宋懷景才從鄉親們口中得知自己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郎中看過後,宋懷景隻是頭上磕傷了,身上還有些許擦傷,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大礙。
這當然是好事,隻是大家都覺得奇怪,他失蹤的這七日裡,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
不過見宋懷景並無大礙,眾人很快便遺忘了這件事。
隻有宋懷景知道,除此之外,他還遇到了件怪事。
那便是他的宅院南邊原本空了十幾年的屋子住了個人,是他並不相識的少女。
每日他晨起念書時,便見她也醒來,瘦如柴骨的手臂搖搖晃晃推著車子去賣自己做的豆腐。
而其他鄰裡與她都格外相熟,仿佛她早就住在這兒。
隻有宋懷景覺得她是突然出現在這兒的。
他知道自己近日來遇上了不同尋常的事,他自己不對勁,南邊鄰家少女也不對勁。
漸漸地他也知道了與少女有關的事,她姓賀,閨名星芷,與他有些相似,年少時父母遇難身亡,靠著些許手藝活撐著不算多困難但也不算多閒適的日子。
這姑娘甚至與自己還有一層遠房親戚的關係,按照親緣輩分來算,他也能說得上是她的遠房表哥。
隻是這遠房遠到若是宋懷景惹怒了聖上,都不一定能連坐到賀星芷身上。
宋懷景知世上有很多事都說不清,許多事也不是他這般凡夫俗子能弄得清的。
比起追根究底,不若順應天道自然。
許是這層近乎沒有的親戚關係,許是同病相憐,宋懷景與她熟稔起來。
有時他會幫她磨豆子,又或者是幫她收攤子。
阿芷也信賴他,與他親近,她也會請他吃豆腐花。
起初賀星芷生意幾乎做得喂不飽自己,也不知為何突然好了起來。
遠親不如近鄰,何況她既是親又是鄰。
兩個還未成年的少年像巷口那兩隻冬日裡挨在一起取暖的野狸奴。
那時,能活著對於他們來說,已是最好的事了。
可是阿芷死了,死在他們訂婚的第二月。
……
在兩月前,宋懷景忽然發現京城多了一處民營酒樓。
與年少初遇阿芷那般,隻有他覺得這座酒樓是憑空出現的。
而京中所有人連街邊的乞兒都知曉這是去年建成的酒樓,是江南富商賀氏的產業。
可是宋懷景明明記得那處本是幾間尋常的鋪子。他的記性向來好,絕不會記錯。
直到他打探到金禧樓的東家姓賀名星芷時,宋懷景那早已被失望掩埋的心又像是被一簇火苗灼燙了一下。
他開始派人暗中調查賀星芷,查得越多,他便越懷疑。
當年阿芷死後不僅找不到屍體,她身邊的人漸漸忘了她,她的商鋪變成他人財產,她的手下也隻以為宋懷景才是他們的主子。
好似阿芷從未來到這個世界上。
若不是宋懷景編造那些話本,故意讓人口口相傳,這世上可能隻有宋懷景一人記得她。
宋懷景知道,他的阿芷不是一般人,定不會這樣輕易死去的。
隻是他不能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判定她便是他的阿芷。
何況她全然不認得自己,他也定然不能貿然相認。
最重要的是宋懷景不能認錯人,認錯人了便是對不住阿芷。
阿芷最是小氣了,還未訂婚前她便三令五申,要他隻能愛她一人,若是成親也隻能有她一個妻子,要是敢朝三暮四她就閹了他。
這可是阿芷親口說的……
屋內的燭台上堆疊層層蠟油,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拉長。
回憶收束,宋懷景的目光落在牆上兩人的影子上。
賀星芷理了理衣裙,目光環視一圈,找到包間的門,正作勢走出包間。
而宋懷景已經從茶桌的另一側繞到她身側。
賀星芷頭頂突然傳來聲音:“賀姑娘前兩月還在南州縣?”
賀星芷抬起頭,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他比她高了不少。
她隻當宋懷景是無意提起,直愣愣地點頭應道:“嗯。”
“那你還記得南洲縣城門門口那條河水嗎?”他的目光驟然溫和了些許,“每到春日,總有文人雅士在河邊曲水流觴。”
賀星芷慢慢地走出茶坊的雅間門口,“記得啊,那河水清得很……”
她語氣有些心虛。
載入遊戲的第一天,賀星芷便收拾包袱家當踏上前往京城的路了。
她哪知道南洲縣城門門口的河水長什麼樣,她連南州縣對應現實裡的哪個城市都不知道。
賀星芷摸了摸鼻尖,跟著宋懷景的步幅走下樓。
她現實裡也根本不是江南人士,用這個世界的詞來說,她應當是嶺南人。
嗯……流放嶺南的嶺南。
“這樣說來,我也許久未回家了,甚是懷念。”
宋懷景笑得溫和,目光輕落在她的身上……
南洲縣城城門彆說河了,連小溪流都沒有。
賀星芷在順著他的話說謊。
現在的她已然像撲往蛛網的飛蛾,落入他精心編織的網中。
宋懷景沒有戳穿她,隻靜靜站在她身側垂下眼睫。
今日的一切太過突然匆忙,匆忙到賀星芷的長發隻用了一根簪子挽起,幾縷還未挽好的青絲隨意地垂落在她的衣領。
上次見她時,她還頂著一頭的金簪玉釵。
茶坊門外小道上,微風拂過,將賀星芷的發絲蜷起,風帶過她身上的味道鑽入宋懷景的懷裡。
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香氣,不同尋常女子偏愛的花香味,她身上是沉沉的木香味,也是阿芷最喜的熏香味。
還有一種不屬於皂角與熏香的氣味。
是阿芷身上才有的香味。
連他屋裡那件阿芷最喜的寢衣都沒了這股氣味。
宋懷景隻感覺呼吸越發沉重,他低眉望去,看清她耳廓上有顆小痣。
阿芷,是阿芷的小痣。
宋懷景抿著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整理衣冠,喚出等候多時的侍衛。
又抬手揮了揮,喚道:“宇文儀。”
一名身著利落的女子應聲從黑夜中出現,“賀娘子,我來送你回金禧樓。”
賀星芷偷眼打量這這個比自己還高了半個頭的女生,看來是習武的女官,頗有安全感。
賀星芷眯起眼笑道:“好,麻煩了。”
茶坊與金禧樓兩地相距並不遠,隻是走也不過一刻鐘的路途,坐馬車回去更快。
紅豆見到賀星芷時,急得險些哭了出來,“東家,可沒事吧?”
她抬頭眺望著門外的馬車,火急火燎地抓住賀星芷的手腕,上下左右都看了個遍。
紅豆抬起頭時,見賀星芷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時,才鬆了一口氣。
賀星芷搖搖頭,“無事。”
“我又不是罪人,我是去做證人的,你呀,就彆瞎擔心。”
賀星芷打了個哈欠,想起她今晚見了血,身上說不定也沾了血。
哪怕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但她現在就是渾身難受得緊,隻感覺身上好像被血跡粘連那樣黏糊糊的。
她抖了抖身子,“紅豆幫我備點熱水,我想再洗一次澡,等會兒再與你細細講來了。”
“好咧。”紅豆見賀星芷一臉風輕雲淡的模樣,也徹底安下心來,小跑著去吩咐下人備水。
等她匆匆洗漱一番回到房間時,才粗略地與紅豆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紅豆對此大為震驚,“那這幾日,我們酒樓是不是都有人盯著啊。”
“應該吧,不過我們正常做生意就好,無礙。”賀星芷呼了一聲,啪的一下倒下床上,將自己擺成了個大字型。
“那,審問東家時有沒有為難你呀。”
紅豆皺起眉,她自小隻與賀星芷一起經商,與官家人打交道的機會並不算多。
賀星芷搖頭,“沒有,能怎麼為難我?話說紅豆之前你不是說過宋參政公正無私仁德寬厚嘛,看著就不是個難相與的。”
“那便好,我看話本裡寫的那什麼嚴刑逼供啊,好嚇人咧。”
“紅豆喲,都說啦,我是證人又不是罪人。”賀星芷翻了個身,語氣因為困倦變得有些慢悠悠,不過一瞬,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的懷裡還抱著一隻枕頭,眼睫寂靜沉默。
紅豆見狀,屏住呼吸起身替她蓋好被子。
又吹滅屋內的所有燈火,確認東家睡熟了後才小心翼翼地離開她的房間……
夜色如墨,濃稠得抹不開。
雨後的夜晚雲層漸散,簷角的彎月影影綽綽。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卻顯得周遭更加死寂。
牆角的七裡香泛著濃鬱又讓人歡喜的香氣,見賀星芷屋內燭火熄滅,宇文儀拿著佩刀從金禧樓後院的屋簷一躍而下。
她送賀星芷回到金禧樓時,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遵命窺探她回來後的動作。
正當她準備起身回大理寺時,忽感附近有屬於其他人的氣息,她握著彎刀,猛地一轉身朝身側指去。
“是本官。”
“宋大人?卑職失職。”
宇文儀收下刀刃,垂頭,麵上並無再多的表情。
隻是她心底覺得疑惑。
剛剛是宋參政吩咐她盯著賀星芷直至她睡熟,她也照做了。
為何宋大人現在又跟了過來。莫非他覺得賀星芷身上有疑點?
宋懷景輕點了點頭,“無妨,你先回大理寺與陸卿交接事務,本官明日再召你們詳議。”
“屬下告退。”
宋懷景微微頷首以表應允。
直至宇文儀的身影在自己視線中消失後,宋懷景才輕身翻過那道不久前才翻過的牆。
他站在賀星芷的屋門前,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