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亂的一筆,將這紙書頁也弄得不成模樣。
謝臨序抬眼去看,卻發現宋醒月仍坐在那處未動,他啟聲道:“你先回去歇下吧,我這還有一會。”
宋醒月看向他搖頭,道:“我等你。”
她得在這等他,若不等他,怕他又是直接歇在書房裡頭。
謝臨序道:“我會很晚。”
“沒關係,那我要等你。”
謝臨序也懶得同她繼續爭下去,既她要等,便等吧,等一回就知累了,以後也就老實了,不來了。
宋醒月乾等無趣,便起身整理整理書架,可書架早叫人理得一塵不染了,她哪裡還有插手的餘地,怕是越弄越亂,便走至窗邊,想給那幾株荷花添些水,可看了看,沒有再添水的必要。又去了謝臨序的桌邊,替他研完了墨,至此,便再沒能東西能打發時間。
她看向了書架,問謝臨序:“長舟,我能看看你的書嗎?”
謝臨序道:“隨你。”
宋醒月尋到了打發時間的東西,便歡歡喜喜去看書了。
在那碩大的黃花梨書架前挑挑選選,隨手挑了本《傳習錄》來看。
她平日無事之時,偶爾會看些話本子打發時間,可謝臨序這裡斷是沒有話本子,這《傳習錄》她也越看越困。不知是看了多久的書,也不知等了謝臨序多久,終於,最後還是熬不住困,一頭栽倒在了桌子上睡去。
長夜寂靜,唯雨聲、蟲鳴聲交響不絕,屋內一片寂靜,就連翻書聲也歸於寂無。
謝臨序抬眼去看,卻見宋醒月不知是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她那個姿勢枕在桌上,怕不過多久脖子就該泛疼。
謝臨序起身,走至她的身邊。
她像困極了,呼吸都帶了幾分沉重,眉頭也都微微蹙著。
她雙眸閉著,濃黑的睫毛更顯挺翹,在眼下落出了一道陰影,那幾縷碎發落在臉側一動不動,倒難得襯得人恬靜。
方才醒著的時候不肯安生,這裡走走,那裡動動,現下困了,總也是安靜。
謝臨序彎腰,將人打橫抱起,往著屏風後的床榻去,他動作已經放得很輕了,然而,在將人放到榻上,宋醒月還是半醒了過來。
“阿郎”
她似於半夢半醒之間,扯著謝臨序的衣領處不肯鬆手,迷蒙中,平日清透婉轉的聲音都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粘稠。
謝臨序回她:“我在這。”
聽到他的聲音後,宋醒月像是安定了心,鬆開了他的衣領,喏喏地“嗯”了一聲,便又重新偏頭睡了過去。
謝臨序彎腰,將她的那雙繡花鞋脫去,將人放在床上整好,把她的腦袋擺正。
末了,長臂一伸,拿了裡頭的寢被橫在她的小腹上。
宋醒月睡覺的時候有個古怪的習慣,總是不叫肚子那裡空著,有時候睡得熱了出了汗,就要開始不老實地蹬衾被,偏偏給那小塊肚子護得跟寶貝似的,再熱都不肯叫那裡凍著。
謝臨序覺著有趣,趁著她睡熟的時候逗過她幾回,悄悄地將被子扯開,可沒過一會,又不知怎地就叫她扯了回去。
他不再想下去,本來還想去再處理公務,可這會,竟不知怎麼也有些困了,也罷,吹了燈,便跟著一道躺下。
晨曦的光打在了白玉屏上,宋醒月醒來時,身旁仍舊沒有謝臨序,可打量著一旁的那盞屏風,看周遭陳設,便知昨夜是宿在書房處。
回想昨日情形,似是看書看困了,而後腦袋一歪,就睡過去了。
應當是謝臨序給她抱到榻上的吧?
宋醒月沒再多想,起了身。
因著昨夜謝臨序應下她的那事,她接下的那幾日都高興。
白日無事之時,她便在家中做些繡活,晚上也仍舊要跟著在書房那處等他,可每等一回,就要在那宿一回。
謝臨序大概也嫌麻煩了,沒想到這回她竟也這般難纏,忍無可忍,便對她道:“你每回也等不住,倒不如回去睡得舒坦。”
宋醒月隻是搖頭,笑道:“不,有郎君在就舒坦。”
他唬她道:“你再這般,中秋那會我忙不急,也沒功夫去同你閒逛了。”
她總這樣,行事也好,做人也好,總是這樣不著調。
好好的房間不睡,等他也總是等睡過去,卻又非要纏著他。
宋醒月叫他說得緊抿唇瓣,末了也隻是怯聲聲道:“我一個人睡不著長舟,你陪陪我,或者叫我陪陪你也行。”
謝臨序瞥她道:“好好說話,總這樣糯著聲做什麼。”
宋醒月頭都有些疼了,怎麼現下說話也要管著了?
他要她硬氣,那她也硬氣了些,挺著脖子沉著聲認真同他道:“我等你就是了,我這回斷不會先睡著了。”
差不多到子時,兩人才總算回了房,沒有繼續歇在書房那處。
兩人上了床後,宋醒月早就困得不成樣子了,可還是撐著氣,扒在他的胸口道:“阿郎,不要累著自己了,累壞了怎麼辦呐。”
夜深人靜之時,謝臨序也難得沒有冷著臉,沒有沉著聲和宋醒月說話。
他說:“秋闈過後,年底吏部很快又有一場大計。”
這段時日,季簡昀回京,景寧帝重開早朝,又開始去議修道觀一事,奏折一多,明首輔那邊也不肯放他回去翰林院,可翰林的侍講是他的本職,也不可廢弛,一來二去,一個人當兩個人用,再強悍的人也分身乏術。
可年底馬上又有三年一回的大計,任何公務也都不能懈怠。
前些時日本是因著和宋醒月慪氣故意宿在外邊,可後來也是實在忙。
宋醒月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聽出來,他是想在這次大計中評個好級出來,這樣,也能早些從翰林跳上去,可是,這也太累了,她道:“你已經很厲害了呀,不要這麼辛苦,你這樣子,也好累的。”
像是怕他不信,她又重複了一遍:“真的阿郎,你很厲害,很厲害了”
謝臨序不喜歡聽人掐著嗓子說話,不喜歡聽人口齒不清說話,不喜歡彆人對他撒嬌賣乖。
他冷冽無情的就像一塊無人能夠雕琢的玉石,刻薄地排擠著一切不喜之物。
像是宋醒月那樣的人,他決計不可能會喜歡的。
他們太不一樣了。
他們完全沒有能夠讓對方喜歡的地方。
他不喜歡她。
她也不喜歡他。
可是宋醒月那些含糊不清的話,跑到了他的耳朵裡麵,弄得他的耳廓連帶著耳蝸通向心脈那處的地方,都跟著發了癢。
過了許久,他又開口。
他似從喉中擠出了一聲輕笑,他問她:“若我不厲害,若我不是世子,當初你上的會是我的榻?”
她也會給彆人下藥是嗎,但凡能夠攀附的上的,都能引誘是嗎。
而今季簡昀回來,她心中是不是又該躁動不安。
謝臨序這兩年來,總是會問自己這個問題,也總想扯著她來問一問。
可問她又有什麼用呢?
她左右又是插科打諢,嘴巴裡頭吐不出幾句真心話,而後就將這些事輕而易舉就揭了過去。
他終於在夜深人靜之時問出這話,然而,宋醒月卻已經再受不住困,睡昏了過去,這個問題,終究還是沒有答案。
十五中秋那日就這樣不緊不慢到了。
今夜的月格外圓,高懸明月澄淨清明,周遭蒙著一層層淡淡的雲霧,似鮫綃兜住將墜的玉盤,瓦上螭吻,青石台階,九曲回廊,被那清透的月覆上白紗,華貴的國公府,如仙台一般。
廊下侍女們往來行走,手上端著托盤,上頭乘著瓜果飯菜,旁的琉璃盞上擺著蟹黃餡酥皮月餅,上頭印刻著謝家族徽,精巧細致。
今夜榮明堂那處擺了家宴,謝家大房二房的人連同謝老夫人,湊在一起過了中秋。
今日的這場席是敬溪吩咐下人做的,按理來說,宋醒月嫁到謝家兩年,多少也該開始習些府上事務,然而敬溪全然沒有教她的意思,就連一場家宴都不叫她過手。
她這番,顯然是直到現在也仍不認她這兒媳。
一大家人難得齊聚,謝修今日和謝家的二爺湊一起飲了不少的酒,兩位夫人交耳相談,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麼。
謝家幾個小輩,年歲相仿的,就湊一起喝著果飲,說著一會要去街上哪裡逛耍,二房有兩個小妾,幾個庶子庶女今夜也在,黃向棠同二房的妯娌湊在一起說笑,謝老夫人眼含零星笑意,坐在主座。
清冷泛黃的月光從窗沿爬進,秋蟲的鳴叫在此刻竟都不聞聲響,細碎的月光遊走滿堂,今夜,闔家熱鬨。
宋醒月同謝臨序並肩坐著,安靜用著膳。
謝臨序用膳時候不喜歡說話,宋醒月便同他一起安安靜靜。
她心不在焉埋頭吃菜,滿心都是一會同他出門逛街。
謝臨序一直都好忙,況說,就算是不忙,也從不會想著來陪她。
這會好不容易有次機會,她如何不高興。
想到一會兩人要出門逛街,宋醒月心情好,胃口也跟著好些了,吃過飯後,又拿了塊月餅慢條斯理咬著。
就在這時,一旁許久不曾說話的謝老夫人開了口。
她看向敬溪,問道:“這席麵可是序哥兒媳婦擺的?”
敬溪停了話頭,看向謝老夫人,她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卻還是如實道:“是我操持的。”
謝老夫人疑道:“序哥兒媳婦嫁進來也差不多有兩年多了,怎不叫她上手幫襯著你呢?莫不是你舍不得用她,將她當寶供著不成了?”
這話一半玩笑,一半疑惑,在場眾人聽到,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宋醒月在謝家處境如何,敬溪又為何不用她,大家都心知肚明,就連宋醒月自己都知道,謝老夫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如今這話一經問出,聽在人的耳中倒是有那麼幾分明知故問的味道了。
敬溪叫謝老夫人這話一說,麵上表情也已維持不住,硬生生忍住沒同她嗆嘴。
眾人也摸不清老夫人說這話的意圖,在這時,老夫人卻先笑道:“我也乏了,你們便先吃著吧,我回去歇著了。”
敬溪起身道:“我送母親回吧。”
她倒是有些想知道,上回不過叫宋醒月去給老夫人傳了一趟話,竟如何叫她哄得老夫人也偏著她了。
到底是花言巧語,慣會蠱惑人心。
這番想著,敬溪又往她的方向剜了一眼,便跟在老夫人的身後一道離席。
謝修好歹也做了那麼些年的官,又憑著對敬溪的了解,也知她是跟在老夫人的屁股後麵做些什麼。
他出聲喊她,道:“歲綺,不許惹母親生氣!”
敬溪回他:“用你提醒!”
出了這事,氣氛終是有些尷尬,剩下的這些人,也沒甚言語。
宋醒月知道是因為自己惹得大家不痛快,坐著已然有些不自在了,就在這時,謝臨序也開了口,他道:“我和月娘先出門了,父親、叔叔嬸嬸們先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