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臨序沒甚情緒地吐出這三個字,宋醒月沒想到他還醒著,冷不防叫他嚇了一跳。
她慌忙從他身上收回腿來,沒敢繼續發出什麼動靜,聽他的話去重新漱口。
桂花糕終究是有些甜了,小的時候她就貪嘴,喜歡吃這個,睡前也不喜歡淨口,被娘親抓著訓斥了好多遍才改過來了這個毛病,娘親已經離世好多年,很少有人再束著她做這些事了。
倒是謝臨序重規矩一些,睡著覺呢,都不忘督促於她。
他是什麼醒來的,是被她吵醒的?又還是說,其實從方才開始他就一直醒著呢?
宋醒月淨完口回來,沒敢再往他身上跨,老老實實從他腳邊繞回了床裡側。
想了很久,她還是往謝臨序身邊靠了靠。
謝臨序沒動。
可宋醒月知道他沒睡。
她沒再和他慪氣,開口和他說話。
“長舟,桂花糕是你放的嗎?”
謝臨序並沒否認,也沒沉默,他道:“宮裡頭賞的,鑠石流金,不吃也要壞了。”
他說,天氣熱,不吃也要壞了。
宋醒月才不管是什麼緣由,她就當這事算是一個台階,給他們兩個人下。
她道:“長舟,不是我不想去,不是我不懂禮數,我是怕他們見我要不高興。”
怕謝臨序不信,她還補充一句道:“真的,沒撒謊。”
“旁人不高興見你,你就縮頭縮腦一輩子?”他又道:“在我麵前的那份臉皮若能用到彆人的身上,也算你生得幾分本事了。”
宋醒月扒著他的手臂,笑道:“那不一樣的呀,你是郎君,我對你臉皮厚點怎麼啦。”
夜空中彆著的那輪圓月散著剔透的光芒,隱晦地夾雜著靜謐與古怪,她這些甜膩膩的話在沒有聲音,沒有光線的迷蒙黑暗中不斷發酵,空氣都被她害得濃稠了幾分。
害得謝臨序一夜都沒怎麼睡好。
第二日起身的時候也罕見地比宋醒月晚醒了一些。
宋醒月已經梳洗完畢,就連衣裳都已經換好,此刻正坐在銅鏡前整飭形容,梳著發髻。
她聽到了身後窸窣的聲音,察覺到謝臨序也已經醒來,轉回頭同他笑著問早。
“長舟,早啊。”
謝臨序抿唇,不做應答,微微頷首算是應下,仍舊是沒什麼太大的情緒。
兩人都弄好後,便一道往榮明堂去。
晨昏定省是規矩,越是大戶人家也越注重這些,做小輩的,總該是要按著規矩侍奉好父母的,嫁進謝家的這兩年,宋醒月雷打不動,饒是刮風下雨也都往榮明堂去。
然而,敬溪仍舊對她那般,並沒有絲毫改色。
而府上的中饋自是仍在敬溪的手上管著,絲毫沒有落到她的手上半分。每回逢年過節,要添新衣時,敬溪從不會想起她。
新衣什麼的,向來是讓府上其他的人選過一番之後,再裝模作樣留幾件成色不好的往她跟前送,而以往家裡頭穿的那些,在國公府來說,便又太過窮酸了,穿了怕更要叫人笑話,叫敬溪指摘。
一直到現在,她那些衣服也仍舊沒一件像樣的。
可這些事,她也從不會去和謝臨序多嘴。
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上,她撒個嬌賣個好,都沒什麼關係的,她也舍得下這個臉,可在觸及到錢財這些事上的時候,她便怎麼都開不了口了。
本來她嫁進國公府,就已有許多人說她攀龍附鳳,貪圖榮華,而謝臨序本就看輕著她,若是再說這些事,豈不是更叫他嫌惡
在這些事上,宋醒月也總是自矜著這一份稀薄的臉麵,想要給自己留下最後一些體麵。
可再過些時日就是李老太傅的誕辰了,她好不容易同謝臨序一同出席,總也該穿得像樣一些才好。
太素太過老氣,她都覺不大好。
兩人前往榮明堂去的路上,宋醒月想了想後,還是開口同謝臨序道:“長舟,你能讓人給我來做一身新衣裳嗎?”
國公府的規矩實在是嚴,就連做衣裳這種簡單的小事也沒法讓她這有名無實的世子夫人親自做主。
可謝臨序不一樣,他開個口,那都不算是事。
謝臨序步伐稍頓,問她:“是為去李府而做?”
宋醒月並沒有聽出他語氣中的稍稍不滿,忙應道:“是啊,我想著那些衣裳實在不大好看,去壽辰也有些不像樣”
話還沒說完,就叫謝臨序打斷。
“你又不是主家人,豈要壓了旁人風頭?”
宋醒月還不曾說完的話就這樣堵在了喉中。
她將謝臨序的話拆開,細細品味一番,很快便明白其中齟齬。
他大概是覺得她是想和旁人攀比,是想壓了誰的風頭
當初他就要和李家的三小姐議親,最後卻被她橫插一腳,所以,他覺得,今日她問他要衣裳,大概是以為想去李家壓他那青梅的風頭?
不是這樣的
她想說不是的。
可是,謝臨序說完那句話後就不再開口,從始至終也隻是步伐不停地走著,宋醒月側首看到他緊繃的下頜,就知道他大概是又因她的那句話不高興。
想解釋的話就被那樣堵在了嘴邊。
就算她說了,他也不會儘信。
畢竟在他眼中,她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會知道,她想要一件體麵的衣裳,是因為她沒有體麵的衣裳,他隻會想,她是要做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
昨夜的那盞桂花糕本讓她以為謝臨序也有所改變,至少至少不是那樣的討厭她了,可現在看來,還是她想多了。
兩人又是一路無話,宋醒月沒再說衣服的事情,謝臨序也沒再提,便一直這樣,到了榮明堂處。
今日請安難得沒鬨騰出什麼幺蛾子,一大家人也難得聚在一起安生用頓早膳。
國公爺總是來的最晚的那個,等他入席後,便也能用早膳了。
國公爺謝修如今也有四十多的年紀,著二品官員的緋紅官袍,他身材瘦長,麵色還算端正,能見得年輕時候俊秀容顏。謝修出身氏族,而今在吏部任職尚書一職,舉手投足之間也帶著幾分威嚴之氣。
飯桌上,他看向了謝臨序,問道:“聽說你前些時日去了趟宮中,可是去見了陛下?他這身子可曾好些了?”
謝臨序道:“陛下喊我去了一趟乾清宮,不過隨便說些家常話罷了,見他麵色也尚好,沒什麼大礙。”
敬溪聽到父子兩人的對話後,卻笑出聲,她道:“皇兄能有什麼大礙,若有事,太醫院的人怕是早將乾清宮圍滿了。”
也難怪兩人一母同胞,敬溪確實也了解她的兄長。
謝臨序前幾日進宮去見景寧帝,見他麵色紅潤,也切實沒有大礙,哪裡有病到不能早朝的地步。
這些年來,景寧帝也頗為隨性,做起事來也毫無章法,罷朝什麼的,隨心而欲。
謝修也沒繼續就這件事問下去,他又對敬溪道:“過幾日李老誕辰,你帶幾個小輩去走動走動,母親那邊你也去問問,問她願不願意去李家。”
謝老太爺前些年間就已離世,謝老夫人倒還健在,如今深居簡出在崇德堂中,她不喜外頭,也不麻煩小輩們往她那邊跑。
敬溪是公主出身,雖說嫁到謝家已為人婦,但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她能受過底下孩子們的晨昏定省,可讓她自己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去請安,那斷然是做不到的。老夫人脾性也好,見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請安麻煩又不著調,倒不如乾脆全都給她免了。
又說謝老夫人和那李家老夫人是年輕時候就交好的手帕交,當初謝臨序和李三小姐的娃娃親還是她們撮合定下。兩個孩子從年歲宵小的時候便常有往來,關係不錯,到了年歲便也開始議親。
一直到後來,李老夫人在前些年間離世,後來謝臨序又出了那樁事,謝老夫人也不好意思再多和李家人往來,這些年間的交情也漸淡了下去。
如今李太傅誕辰,也不知她還樂不樂意走動。
而在場眾人也都心知肚明她為何不願走動的緣由。
說來說去,也還不過是當初謝家出了那事,總歸是在李家人麵前落了個沒臉。
謝修也不再繼續就這事說下去了,這時,謝家的小女兒謝今菲卻看向了宋醒月,忽問道:“嫂嫂會去嗎?”
謝今菲也才十五歲大,模樣頗為嬌俏,說起話來眼睛一眨一眨,瞧著沒甚惡意。
但宋醒月知道,她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她這個嫂嫂,當初她剛過門時,才十三歲的謝今菲也鬨騰折磨得她厲害。
宋醒月還是回道:“去的。”
謝今菲蹙眉,道:“嫂嫂真的要去嗎?那我看母親也不用去問祖母了,問了祖母也不會去的。”
她這一去,豈不是存心叫人難堪嗎?好好的日子,大家都不痛快了。
謝修先開了口道:“都多久的事了,還能耿耿於懷記一輩子不成?做長輩的大壽,晚輩若是臉也不露一下,豈不更叫人編排揣測?事既至此,何必再論前塵。”
都成了兩年的婚了,再去說以往如何也沒意思了,這事是謝家不對,可他們也給了李家補償,再說,既沒有鬨掰的意思,那他們再總抓著那件事,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尋些不痛快,何必作繭自縛。
敬溪不陰不陽了一句,道:“你倒是大度通透得很。”
謝修叫這話狠狠一噎,連帶著飯也再用不下去,陰陽了一句,道:“比不得你。”
而後,便撂了筷著,離開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