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梧桐與鐘擺
蘇婉瑜的香檳杯第三次撞上梧桐樹乾時，終於聽見鐵藝大門傳來齒輪轉動的輕響。她貓著腰躲在濃密的枝葉後，白裙下擺沾著的草屑蹭過樹皮，留下道淺綠的痕。管家陳叔的皮鞋聲從鵝卵石路儘頭傳來，伴隨著個略顯生澀的男聲：“就是這隻座鐘，齒輪卡得厲害，我換了三個墊片“
聲音戛然而止的瞬間，蘇婉瑜正試圖把半杯香檳藏進灌木叢。透過交錯的葉隙，她看見個穿著藍色工裝的年輕在月光裡，帆布包帶勒出肩膀清晰的骨線。他手裡捧著的古董鐘蒙著層薄灰，黃銅鐘擺卻擦得鋥亮，在暮色裡晃出細碎的金芒。
“婉瑜小姐？“ 陳叔的聲音帶著無奈。
蘇婉瑜隻好從樹後站出來，香檳杯還尷尬地舉在半空。白色連衣裙是母親今早親自挑選的，裙擺上手工繡的珍珠在行動間簌簌作響，此刻卻襯得她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注意到年輕男人的手指在聽到她名字時猛地收緊，指節上的機油蹭在鐘殼上，留下幾個深色的印子。
“這位是錄野峰，“ 陳叔介紹道，“修鐘師傅的徒弟，手藝很好。“
錄野峰這時才抬頭看她。他的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出片淺影，目光掃過她的裙擺時明顯頓了頓，像是被那些珍珠刺到般迅速移開。“蘇小姐好。“ 他的聲音比剛才更低，帶著點沒打磨過的砂礫感。
蘇婉瑜突然覺得手裡的香檳燙得厲害。她習慣了宴會上那些精心修飾過的問候，卻沒料到會被這樣簡單的三個字撞得心慌。風吹過梧桐葉的沙沙聲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鐘 鐘很漂亮。“
這句話顯然讓錄野峰愣住了。他低頭看了眼懷裡的座鐘，又抬頭看她，眼神裡的局促漸漸化開，多了點她讀不懂的東西。“是挺漂亮的，“ 他忽然笑了笑，眼角彎起道淺紋，“民國時期的老物件，裡麵的齒輪還能走得很準。“
陳叔在這時輕咳了聲：“錄師傅還要趕回去，我先帶他去放鐘。“
錄野峰點頭道彆，轉身時帆布包撞到身後的樹乾，發出沉悶的響聲。蘇婉瑜看著他的背影，注意到他的帆布鞋後跟磨得發白，走路時右腳會微微內傾。座鐘的黃銅底座在他臂彎裡閃著光，像塊被遺忘的金子。
她回到客廳時，父親正在和幾位商人談笑風生。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在銀質餐具上，折射出的光暈讓她眼睛發疼。母親走過來替她整理裙擺，指尖劃過她藏在身後的香檳杯：“又去後花園了？下周林家公子要來做客，你這性子得收收。“
蘇婉瑜沒說話，目光越過人群落在玄關處。錄野峰已經離開了，隻有陳叔在小心翼翼地擦拭那隻座鐘。鐘擺在燈光下緩慢搖晃，晃得她心裡某個角落也跟著蕩起漣漪。
晚宴進行到一半時，蘇婉瑜借故溜回房間。她從二樓窗戶往下看，正好看見錄野峰走出鐵藝大門的背影。他的帆布包比來時鼓了些，大概是裝了陳叔給的工錢。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觸碰到彆墅圍牆的藤蔓。
她鬼使神差地抓起桌上的車鑰匙。白色跑車駛出車庫時發出的引擎聲，在寂靜的彆墅區裡顯得格外突兀。錄野峰在前方的路口停下腳步，回頭看過來的瞬間，車燈正照在他臉上，讓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這個給你。“ 蘇婉瑜搖下車窗時，發現自己手裡攥著的是那半杯沒喝完的香檳。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荒唐，卻見錄野峰遲疑著接了過去，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兩人像觸電般同時縮回手。
“謝謝蘇小姐。“ 他把杯子小心地放在帆布包旁邊，轉身要走。
“錄野峰。“ 蘇婉瑜突然叫住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的眼神裡帶著詢問。晚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鐘真的很漂亮，“ 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鼓起勇氣補充道，“我是說，你修得很好。“
錄野峰的眼睛在夜色裡亮了亮。他從口袋裡掏出個東西遞過來，借著車燈的光芒，蘇婉瑜看清那是枚用銅絲彎成的小圓環，圓環末端還綴著個迷你的鐘擺。“剛才修鐘時多出來的銅絲，“ 他的耳朵在燈光下泛著紅，“不值錢的東西。“
蘇婉瑜接過那枚小玩意時，指尖再次碰到他的皮膚。這次她沒有躲開，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還有那些被工具磨出的薄繭。銅絲在她手心裡微微發燙，像團剛點燃的火。
跑車駛回車庫時，她把那枚銅絲鐘擺藏進連衣裙的口袋。珍珠裙擺依然在作響，隻是此刻聽在耳裡，倒像是在為剛才的秘密伴奏。她站在二樓窗前，看見錄野峰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儘頭，那半杯香檳被他忘在了路邊的花壇上，月光灑在玻璃杯上，晃出細碎的光。
客廳裡的歡笑聲隱約傳來，蘇婉瑜卻覺得那些聲音離自己很遠。她攤開手心，銅絲鐘擺的輪廓在掌心烙下淺淺的印。窗外的梧桐葉還在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某個即將破土而出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走到路口的錄野峰，正回頭望著這座亮著燈火的彆墅。他摸了摸口袋裡陳叔給的工錢，又看了眼花壇上那杯沒動過的香檳，突然轉身往回走。帆布包裡的工具在行動間碰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輕響，像是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回頭伴奏。
梧桐樹的影子在月光裡搖晃，把兩個年輕人的秘密，輕輕蓋進了濕潤的泥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