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8月1日清晨,東海某海域籠罩在淡青色的晨霧中,能見度不足五百米。陳樾站在航母艦島上,核動力裝置運轉發出的低頻震動透過靴底傳來,像一頭沉睡巨獸平穩的呼吸。海風帶著鹹腥味灌進他的領口,嶄新的海軍製服被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卻精乾的身形。他抬手看了看腕表——這是去年訪蘇時一位蘇聯將軍送的禮物,表盤玻璃上已經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芒。這是淩晨四點就開始在甲板上忙碌的證明,他的眼白上布滿了紅血絲,卻掩不住眼中的興奮。
"陳總,漁船編隊就位了。"通訊兵小跑過來報告,解放鞋在濕滑的甲板上發出特有的"咯吱"聲,鞋底還沾著昨夜暴雨留下的水漬。陳樾舉起望遠鏡,鏡片邊緣反射著初升的朝陽。他看到十二艘改裝過的漁船像牧羊犬般圍在航母四周,這些漁船都加裝了特製的拖曳裝置,船尾拖曳的纜繩在晨光中泛著金屬光澤,像一條條銀色的尾巴。最前方那艘漁船的桅杆上掛著麵褪色的紅旗,旗角已經破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某種古老的戰旗在宣告新時代的到來。
"開始抗浪測試!"隨著陳樾一聲令下,漁船發動機的轟鳴突然加劇,排氣管噴出濃黑的煙霧,在海麵上形成短暫的黑色雲團。纜繩瞬間繃直,在海麵上激起細碎的白浪,發出弓弦般的嗡鳴。航母龐大的身軀開始緩緩移動,甲板傳來細微的震動,幾個螺絲釘在甲板接縫處輕輕跳躍。陳樾蹲下身,手掌貼著冰冷的鋼板,能感受到鋼鐵巨獸蘇醒時的脈動,核反應堆的功率正在穩步提升。有個年輕水兵不小心踢到了甲板上的係留環,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卻硬是沒出聲,隻是把疼痛化作更用力的扳手操作,指節都泛白了。
上午十點,海況突然惡化。烏雲像打翻的墨汁般在天際蔓延,轉眼間就遮蔽了大半個天空。海浪變得暴躁起來,浪頭越來越高,拍打在艦體上發出悶雷般的轟響。陳樾抓著扶手站在艦橋內,透過舷窗看到漁船在浪穀間時隱時現,像一群倔強的海燕在與風暴搏鬥。甲板上的漁民們卻還在堅守崗位,有個白發蒼蒼的老水手甚至解開了安全繩,以便更靈活地操作纜繩。一個大浪打來,海水潑灑在航母甲板上,在陽光下形成無數細小的彩虹,轉瞬即逝。監測員突然喊道:"左舷3號纜繩張力超標!"聲音因為緊張而變調。陳樾轉頭看去,那根碗口粗的纜繩已經繃得像琴弦,表麵纖維開始斷裂,發出細微的"啪啪"聲,像爆米花炸開的聲響。
"立即釋放張力!"陳樾的命令剛出口,纜繩就"砰"地斷成兩截,斷裂處像炸開的麻花般飛舞著纖維。斷開的纜繩抽在海麵上,激起一道白色的水牆,足有三米高。漁船上的老船長卻哈哈大笑,用濃重的舟山口音喊道:"夠勁!這大家夥比想象的還結實!"他的笑聲通過無線電傳來,驅散了指揮室內的緊張氣氛,幾個年輕參謀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如釋重負的顫抖。
下午的艦載機降落測試更令人捏把汗。原轟炸機駕駛員王鐵柱坐在殲擊機座艙裡,額頭上的汗珠順著太陽穴滑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反複摸著胸前口袋裡的照片——那是他剛滿月的兒子,相片邊緣已經被摸得起了毛邊,塑料膜都磨花了。耳機裡傳來塔台指令:"風速15節,注意尾流。"聲音冷靜而專業,卻讓王鐵柱的手心滲出更多汗水。他深吸一口氣,聞到座艙裡特有的機油和皮革混合的氣味,還有自己身上的汗酸味。
飛機接觸甲板的瞬間,尾鉤在鋼板上擦出一串火星,像節日裡燃放的煙花。沒鉤住!王鐵柱感覺心臟都要跳出喉嚨,血液衝擊鼓膜的聲音在耳中轟鳴。本能地推滿油門,發動機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戰機在甲板儘頭堪堪拉起,機腹幾乎擦到護欄,掀起的狂風吹翻了幾頂安全帽。甲板上的地勤人員全都趴下了,有個年輕水兵的帽子被氣流掀飛,像片樹葉般飄向大海,轉眼就被浪花吞沒。
第二次嘗試時,王鐵柱想起了在井岡山模擬甲板上的特訓。那條用白灰畫出的跑道,兩側擺滿廢舊輪胎當護欄,戰友們在旁邊模仿航母搖晃的幅度大聲報數。當時覺得滑稽,現在卻成了救命稻草。他調整呼吸,讓戰機以完美的3度下滑角接近,操縱杆上的防滑紋路深深印在掌心。這次尾鉤穩穩抓住了第二道阻攔索,飛機在甲板上劇烈減速,安全帶深深勒進肩膀,幾乎要切斷鎖骨。當戰機終於停住時,王鐵柱才發現自己的飛行服已經濕透,緊貼在背上像第二層皮膚,冰涼黏膩。
傍晚的海上補給測試彆開生麵。陳樾設計的"藍鯨"係統正在運作,補給艦上的吊臂將燃油管緩緩降下,液壓裝置發出平穩的嗡嗡聲。海麵突然掀起大浪,兩艘巨艦時近時遠,像在跳一支危險的探戈。操作員小趙緊盯著波峰波穀,額頭上青筋暴起,在某個恰到好處的瞬間按下按鈕。補給管像活物般精準咬合,接口處嚴絲合縫,連一滴燃油都沒漏出來。小趙興奮地揮拳,卻不小心碰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體在控製台上肆意流淌,像幅抽象畫,滲進了儀表的縫隙裡。
夜裡,陳樾獨自來到飛行甲板。滿月將航母的影子投在海麵上,像頭沉睡的巨鯨。他摸出兜裡的懷表——這是父親留下的老物件,表蓋內側刻著"精忠報國"四個小字,字跡已經有些模糊。表針指向十一點五十八分,再過兩分鐘就是新的一天。遠處有艘漁船亮著燈,隱約傳來漁歌號子,悠揚的曲調在海麵上飄蕩。陳樾突然想起,今天不僅是建軍節,也是那艘漁船老船長的七十大壽。老人布滿皺紋的臉和粗糙有力的大手浮現在眼前,那是與大海搏鬥一生的見證。
第二天清晨,炊事班特意準備了壽麵,麵條是手工擀的,粗細不一卻充滿誠意。老船長捧著碗熱騰騰的麵條,蒸汽模糊了他黝黑的臉龐,卻遮不住眼中閃爍的淚光。"我這輩子值了!給航母當過拖船!"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端著碗的手微微發抖。陳樾注意到老人端碗的手——指節粗大變形,掌心布滿老繭和疤痕,是六十年海上生涯的見證,每一道皺紋裡都藏著風浪的故事。
海試最後一天,航母進行了全速測試。陳樾站在艦尾,看著核動力裝置全力運轉時排出的水蒸氣在艦島後方形成一道短暫的白虹。螺旋槳攪起的尾流像條白色的巨龍延伸向遠方,在蔚藍的海麵上畫出優美的弧線。有群海豚追著尾流嬉戲,時而躍出水麵,銀灰色的身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仿佛在為這鋼鐵巨獸護航。監測室傳來歡呼:"航速突破30節!"聲音通過廣播係統傳遍全艦。陳樾卻盯著儀表盤上那個微微顫動的指針——核燃料消耗比預期高了2。這個細節像根小刺紮在他心裡,讓他在歡呼聲中皺起了眉頭。
返航途中,陳樾召集技術團隊開了個艙內會議。昏暗的燈光下,工程師們圍著圖紙爭論不休,有人用鉛筆敲著桌子強調觀點,有人在圖紙上畫出一道道急促的線條。爭論越來越激烈,鉛筆在紙上劃出的痕跡越來越重,幾乎要戳破紙張。有人不小心碰倒了水杯,大家手忙腳亂地搶救圖紙,像群護崽的母雞,胳膊撞在一起也顧不上疼。陳樾卻盯著被水浸濕的圖紙邊緣——那裡顯現出一道之前沒注意到的應力曲線。水漬沿著圖紙纖維蔓延,意外勾勒出一個關鍵的流體力學特征。這個發現讓改進方案突然明朗起來,他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
當航母緩緩駛入軍港時,碼頭上已經站滿了迎接的人群,彩旗在風中嘩啦啦作響。陳樾卻悄悄溜到艦艏,撫摸著那被海水衝刷得發亮的錨鏈。鏈環上有些細微的刮痕——是深海那些不為人知的暗流留下的紀念,每一道劃痕都是與大海搏鬥的勳章。他掏出筆記本,在最新一頁寫下:"001型改進建議12條",然後鄭重地畫了個五角星。這個習慣是從棒子戰場保留至今的,五角星代表最高優先級,就像當年標記最重要的敵軍陣地一樣。
晚上慶功宴上,炊事班端出特製的航母造型蛋糕。奶油做的浪花惟妙惟肖,還撒了椰蓉當泡沫,巧克力艦載機歪歪斜斜地擺在"甲板"上,機翼都是用薄脆餅乾做的。王鐵柱偷偷把自己那架"飛機"塞進口袋,想帶回去給兒子當禮物,結果奶油化了滿手,黏糊糊地沾滿了口袋內襯,惹得戰友們哄堂大笑,有人笑得把飯都噴了出來。陳樾舉著茶杯(他酒精過敏)環顧四周,把這些笑臉一個個刻進記憶裡——年輕的、滄桑的、缺了門牙的、戴著厚鏡片的,每一張臉都閃爍著自豪的光芒。
夜深人靜時,陳樾獨自來到空蕩蕩的機庫。月光透過舷窗照進來,在地板上畫出一個個銀色的圓斑,隨著海浪輕輕晃動。他躺在升降機平台上,感受著身下鋼鐵的冰涼,核動力裝置運轉的震動透過金屬傳來,像巨獸安穩的心跳。手機突然震動,是係統發來的消息:"海試數據已分析完畢,優化方案生成中"綠色的字符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陳樾望著頭頂縱橫交錯的管線,仿佛看到了下一代航母的雛形正在黑暗中孕育,那些管線就是未來戰艦的血管與神經。
離開前,陳樾在艙壁上發現一行小字:"198785 小王到此一遊",字跡歪歪扭扭卻充滿朝氣,是用鑰匙之類的東西刻上去的。他笑著搖搖頭,卻沒有伸手擦掉。讓這些年輕的印記留著吧,他想,就像當年那個留在艦島上的笑臉。這艘鋼鐵巨獸不僅是武器,也承載著無數普通人的夢想與驕傲。月光下,航母靜靜地停泊在港灣裡,核反應堆維持著最低功率運轉,像柄剛剛出鞘的寶劍,散發著幽幽藍光,等待著真正出海的時刻。遠處的燈塔有規律地閃爍著,像是大海在向這艘新生的巨艦眨眼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