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月8日的上滬,寒風裹挾著黃浦江的水汽直往人領口裡鑽。陳樾裹緊軍大衣走進電子研究所時,眉毛上結了一層細小的冰晶,在陽光下閃著碎鑽般的光芒。研究所的老式木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門軸缺油的摩擦聲像是某種不情願的抗議。
實驗室裡,十幾個穿著藍布工作服的技術員正圍著一台"紅旗2"雷達的殘骸打轉,像群圍著獵物屍體的鬣狗。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金屬表麵凝結成細密的水珠,又順著鏽跡斑斑的外殼緩緩滑落。角落裡堆滿了從全國各地搜集來的雷達零件,有些還帶著戰場上的彈痕,漆麵剝落處露出暗紅色的底漆。
"陳總,這玩意兒跟咱們要的相控陣差著十萬八千裡呢。"戴著酒瓶底眼鏡的老周踢了踢雷達基座,生鏽的金屬發出沉悶的回響,驚起了窗外電線杆上的幾隻麻雀。他眼鏡片上沾滿了指紋,在燈光下形成一圈圈模糊的光暈。角落裡,幾個年輕人正試圖拆解發射機,螺絲刀突然打滑在金屬外殼上劃出一道刺眼的刮痕,像道閃電劈開了灰暗的金屬表麵。
陳樾沒說話,蹲下來撫摸著雷達拋物麵天線上斑駁的漆麵。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讓他想起1958年在福建前線摸過的毛熊製雷達,那時候天線表麵還帶著太陽暴曬後的餘溫。他掏出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這是去年訪問瑞士時對方送的禮物,刀刃上"victorox"的刻字已經被磨得幾乎看不清——輕輕撬開一個維修蓋板,積攢了二十年的灰塵頓時像小雪崩般傾瀉而下,在水泥地麵上形成一個完美的扇形。
"你們看這個波導管,"陳樾用刀尖指著內部結構,金屬表麵反射的冷光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使他看起來像是戴了張破碎的銀色麵具,"就像老式手風琴的風箱,咱們要把它變成"他突然卡殼了,轉頭看見窗台上擺著的少先隊鼓號隊小號,銅質號嘴在陽光下閃著溫暖的光澤,眼睛一亮,"變成能同時吹出不同調的小號!"這個突如其來的比喻讓在場的年輕技術員們麵麵相覷,隻有老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鏡片上閃過一道反光。
1月15日深夜,實驗室的日光燈管因為電壓不穩不停閃爍,發出惱人的嗡嗡聲。陳樾趴在繪圖板上,後頸處貼著的膏藥散發著濃重的麝香味,與空氣中鬆香和焊錫的氣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電子工程師香水"。他正用紅色鉛筆在電路圖上標注修改意見,鉛筆與紙張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脆響——鉛筆芯斷了,在圖紙上留下個突兀的紅點,像一滴凝固的血。
"陳總,晶體管又燒了!"小張捧著個冒煙的元件衝進來,解放鞋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的聲響。刺鼻的焦糊味立刻填滿了狹小的空間,有人趕緊打開了換氣扇,老舊的扇葉轉動時發出吱嘎吱嘎的抗議聲。陳樾接過那枚已經發黑的晶體管,燙得在兩手間來回倒騰,最後不得不扔進搪瓷茶缸裡。冷卻後的茶水表麵浮起一層細小的油花,在燈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顏色,像極了黃浦江上的油汙在陽光下呈現的詭異美感。
2月3日,景德鎮的青花瓷師傅老李被請到了實驗室。他粗糙的手指撫摸著雷達基座,指甲縫裡還殘留著瓷土的痕跡,在金屬表麵留下幾道淡灰色的指印。"這陶瓷隔離艙啊,得用高嶺土配比"老李說著從帆布包裡掏出幾個素坯小樣,粗布包裹解開時揚起一陣細小的白色粉塵,在陽光下像微型雪暴。他把小樣在桌上擺成一排,每個都用手帕仔細擦拭過,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新生嬰兒。
陳樾拿起一個看了看,突然發現底部刻著"1984年2月製"的字樣,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筆觸,有個"4"字還寫反了。老李不好意思地搓著手,掌心的老繭摩擦發出沙沙聲:"我小孫子非要跟著刻一筆"這個意外的細節讓嚴肅的實驗室突然多了幾分生活氣息。窗外傳來附近小學的廣播體操音樂,隱約還能聽見孩子們"一二三四"的喊叫聲。
3月18日第一次全係統測試,整個實驗室亂成了一鍋粥。電線像藤蔓般在地上蜿蜒,十幾個示波器同時閃爍著綠色的波形,像一群躁動的螢火蟲。陳樾正調試著主控台的旋鈕,突然聽見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皮鞋跟敲擊水磨石地麵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裡回蕩。
"陳總!電視台的人找上門來了!"保衛科長老王氣喘籲籲地推開門,領帶歪到了一邊,額頭上的汗珠在日光燈下閃閃發亮,"說咱們的電磁波把《大鬨天宮》動畫片攪成了雪花!"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最後一個字甚至破了音。
眾人麵麵相覷之際,角落裡那台14寸金星牌電視機裡正好播放著孫悟空揮舞金箍棒的畫麵——本該流暢的動作現在卡成了滑稽的定格動畫,配合著刺耳的電流雜音,把美猴王變成了一個抽搐的木偶。技術員小劉突然噗嗤笑出聲,剛喝進嘴的茶水噴在了工作服上,留下深色的水漬:"得,咱們這雷達把孫大聖給定住了!"滿屋子人頓時笑作一團,連向來嚴肅的老周都笑得直抹眼淚,眼鏡滑到了鼻尖上。
4月5日清明節,細雨綿綿。陳樾獨自在車間裡調試"蜂窩夾層"結構的天線罩。雨滴敲打著鐵皮屋頂,形成某種催眠般的節奏。這個由數百個六邊形鋁蜂窩組成的結構在碘鎢燈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像極了真正的蜂巢。他伸手撫摸那些整齊排列的孔洞,指尖傳來細微的凹凸感,讓他想起小時候捅馬蜂窩時看見的那些精巧結構。
"陳總,給您帶了青團。"助理小吳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塑料雨衣上的水珠滴落在地麵上,形成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塑料飯盒上凝著水珠,打開時蓋子發出"啵"的一聲輕響。陳樾道謝接過,艾草的清香立刻衝淡了車間裡的金屬味,像是春天突然闖入了這個工業空間。他咬了一口,豆沙餡的甜味在舌尖化開,恍惚間想起兒時在老家掃墓後分食青團的場景,那些沾著泥土的手指和樸實的笑臉。
5月12日,相控陣雷達樣機終於組裝完成。這個龐然大物占據了半個廠房,表麵覆蓋著特製的白色天線罩,遠看像座小型天文台。吊裝時用的鋼絲繩還在空中微微晃動,在水泥地麵上投下搖曳的陰影。陳樾繞著它轉了一圈,皮鞋底踩到一顆遺落的螺絲釘,金屬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他突然發現側麵有個不起眼的手印——是昨天搬運時某個工人留下的,掌紋在白色漆麵上清晰可見,像是某種無言的簽名。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擦掉這個帶著人情味的痕跡。
通電測試時,雷達陣列緩緩轉動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某種遠古巨獸的呼吸。示波器上的波形圖像水草般搖曳,陳樾盯著那些跳動的綠線,恍惚間想起了黃浦江的波浪。他的白大褂口袋裡裝著半包已經揉碎的薄荷糖,糖紙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突然,係統提示音在腦海中響起:"相控陣雷達優化完成,探測距離提升42"。他下意識去摸糖塊,卻發現糖塊已經融化,在錫紙上留下黏糊糊的痕跡,像某種抽象的現代派畫作。
6月的一個悶熱午後,陳樾帶著團隊在長江口進行海上測試。雷達天線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白光,甲板被曬得能煎雞蛋,有人開玩笑地在上麵試著打了一個雞蛋,蛋清立刻變成了白色。技術員們輪流用軍用水壺喝水,鋁製壺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凝結的水珠滴在甲板上瞬間蒸發,發出"嗤"的聲響,像微型爆炸。
"目標鎖定!"操作員突然大喊,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陳樾湊到顯示屏前,看見代表敵艦的光點正在閃爍,像夜空中的螢火蟲。就在此時,一陣海風吹來,帶著鹹腥味的水霧撲在臉上,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進嘴角。他舔了舔,嘗到了夢想成真的滋味——鹹澀中帶著回甘,就像小時候第一次喝汽水時的感覺。遠處,一艘貨輪正緩緩駛過,汽笛聲在江麵上回蕩,驚起一群海鷗。
返航時已是黃昏。陳樾靠在船舷邊,望著雷達天線在夕陽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金色的海麵。他從兜裡掏出個皺巴巴的信封,邊角已經被汗水浸濕變得半透明。裡麵裝著這半年來所有的測試記錄,有些紙張已經被海水浸濕過,字跡暈染開來像一幅幅抽象畫,記錄著無數個不眠之夜。最上麵那張記錄著第一次乾擾電視信號的故障報告,如今成了最好的紀念品,紙麵上還留著當時大家笑出的眼淚痕跡。
遠處,上滬城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珍珠項鏈。電視台的信號塔在暮色中若隱若現,頂端閃爍的紅色航標燈像是天空的傷口。陳樾不禁想象著此刻某個家庭正圍坐在電視機前,孩子們睜大眼睛欣賞著不再受乾擾的《大鬨天宮》,父母在一旁討論著明天的工作。這個念頭讓他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連海風帶來的涼意都變得溫柔起來,輕輕拂過他軍裝上那些已經乾涸的汗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