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3月2日清晨,江南造船廠的第三設計室裡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陳樾把搪瓷缸裡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儘,茶葉渣粘在舌尖上,苦澀的味道讓他皺了皺眉。他抓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彈射器示意圖,粉筆灰簌簌落在軍裝袖口上,像撒了一層鹽。
"同誌們,咱們這個蒸汽彈射器啊,說白了就是個超大號的二踢腳。"陳樾用粉筆頭敲了敲黑板,木屑從裂縫裡震落下來,"隻不過要把幾噸重的飛機當炮仗放出去。"角落裡傳來幾聲輕笑,年輕技術員小張不小心把繪圖尺碰到了地上,金屬撞擊聲在密閉的會議室裡格外刺耳。
老工程師趙衛國摘下老花鏡,鏡腿上的膠布已經發黃起皺。他摸著下巴上花白的胡茬說:"陳總,咱們連火車蒸汽機都還沒吃透呢"話音未落,窗外正好傳來火車汽笛聲,為這句話添了個生動的注腳。陳樾注意到老趙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數據,頁邊還畫著幾個小問號,像一排蹲在電線上的麻雀。
3月15日,陳樾帶著團隊來到石家莊機車廠。春寒料峭中,十幾個人圍著一台退役的"前進型"蒸汽機車打轉,像群圍著大象的螞蟻。機車排氣管上結著厚厚的黑色積碳,摸上去像砂紙般粗糙。陳樾蹲在驅動輪旁,手指沾著機油描摹連杆機構的運動軌跡,黑乎乎的油汙滲進了指紋裡。他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金屬表麵凝成細小的水珠,順著曲軸緩緩滑落。
"妙啊!"他突然一拍大腿,工作服褲子上立刻多了個油手印,"你們看這個十字頭滑塊,改改尺寸不就是現成的活塞密封件?"說著從兜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煙盒,在錫箔紙上畫起草圖。陽光透過機車鍋爐的縫隙照在紙上,形成一道道光柵,把歪歪扭扭的線條切割成明暗相間的條紋。旁邊的技術員小王看得入神,連機油滴在解放鞋上都沒察覺。
回到臨時宿舍已是深夜。陳樾就著25瓦燈泡的昏黃光線整理筆記時,發現白天畫的草圖邊角沾上了機車廠的煤灰。他用橡皮輕輕擦拭,煤灰反而暈染開來,在紙上形成一片淡灰色的雲霧,恰好籠罩在蒸汽閥門示意圖上方,倒像是特意做的標記。窗外,夜班工人的腳步聲和金屬碰撞聲時遠時近,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工業協奏曲。
5月的江南已經悶熱難耐。試驗場裡,臨時搭建的彈射軌道像條鋼鐵巨蟒匍匐在地麵上,被太陽曬得燙手。陳樾蹲在軌道旁,汗水順著鼻尖滴在滾燙的鋼板上,發出"嗤"的聲響瞬間蒸發。他正用遊標卡尺測量滑塊間隙,突然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轉頭時,汗水流進眼睛裡,刺得他直眨眼。
"陳總,您要的'特殊潤滑劑'到了。"助理小劉抱著個包著紅綢布的陶罐,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掀開綢布,濃鬱的酒香立刻驅散了周圍的機油味——是兩瓶珍藏的茅台。陶罐表麵還凝著冷庫帶來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陳樾擰開瓶蓋,琥珀色的液體在陽光下泛著金光。他小心地把酒液倒進密封槽,嘴裡念叨著:"53度的醬香型,比什麼進口密封脂都強"酒液浸潤橡膠密封圈時發出奇特的"滋滋"聲,像在回應他的期待。有個年輕技術員偷偷咽了下口水,被陳樾逮個正著:"小鬼,這可不是給你解饞的!"說著卻變魔術似的從兜裡掏出個小酒杯,給每人都分了小半口。茅台特有的綿柔口感在口腔裡炸開,連帶著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醇厚起來。
5月28日深夜,設計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吸引了幾隻不知死活的小飛蟲。陳樾趴在繪圖板上,眼睛酸得直流淚。他揉了揉太陽穴,視網膜上係統的藍色光幕與圖紙線條重疊在一起。桌上散落著十幾個草稿紙團,有個紙團滾到了搪瓷缸旁邊,被茶水浸濕了一角,墨跡暈染開來像朵綻放的花。
突然,他抓起紅藍鉛筆在某個關鍵部位畫了個五角星,筆尖"啪"地斷了。飛濺的鉛芯碎屑在燈光下劃出細小的銀線。"成了!"陳樾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了桌腿也顧不上疼。他抓起電話搖柄,撥號時手指都在發抖:"給我接青海試驗場!"電話那頭傳來滋啦滋啦的電流聲,混著西北特有的風沙呼嘯。隱約還能聽見接線員小姑娘帶著口音的詢問聲:"首長要哪裡?請再說一遍"
6月10日的青海試驗基地,戈壁灘上的風裹挾著細小的砂礫,打得人臉生疼。陳樾眯著眼望向遠處的彈射軌道,陽光在鋼軌上折射出刺眼的白光。地勤人員正把一架改裝過的殲8ii模型推上滑塊,機翼下方的"八一"軍徽上落滿了灰塵。有個小戰士正用袖子仔細擦拭,布料劃過金屬表麵發出沙沙的聲響。
"第一次試驗準備!"廣播裡傳來帶著電流雜音的通知。陳樾把軍帽簷往下壓了壓,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口袋裡那枚五分硬幣——這是他緊張時的小習慣。硬幣邊緣的齒痕已經被摸得發亮,在指腹留下熟悉的觸感。遠處,蒸汽鍋爐開始加壓,排氣管噴出的白霧在藍天下格外醒目。
隨著驚天動地的蒸汽轟鳴,飛機模型像出膛的炮彈般射了出去。陳樾的心跳隨著加速的飛機越來越快,直到看見模型在300米外穩穩落地。整個試驗場瞬間沸騰,幾個年輕技術員把安全帽拋向空中,像慶祝節日一樣歡呼雀躍。有個戴眼鏡的小夥子激動得把鋼筆都甩飛了,墨水在沙地上濺出藍色的星星點點。
"彆高興太早,"陳樾拍了拍身邊激動得滿臉通紅的小張,"這才剛開始呢。"他彎腰撿起一塊被震落的螺栓,金屬表麵還殘留著餘溫。遠處,地勤人員已經開始準備第二次試驗,他們的身影在熱浪中微微扭曲。有個老技工正蹲在地上檢查軌道,後背的工作服已經被汗水浸透,貼出一片深藍色的地圖。
回到江南廠後,陳樾又遇到了新難題。7月的一個暴雨天,他渾身濕透地衝進車間,頭發上的水珠滴在"海紅旗61"導彈的設計圖上,暈開了剛畫好的電路圖。老技師老王趕緊用吸水紙搶救圖紙,嘴裡嘟囔著:"陳總,您這自帶降雨功能啊"他粗糙的手指捏著吸水紙的邊緣,動作輕柔得像在給新生兒擦臉。
"正好!"陳樾卻眼睛一亮,"老王你說,咱們能不能給導彈導引頭也裝個'雨刮器'?"說著在濕漉漉的圖紙上畫了個滑稽的小刷子,逗得滿屋子人都笑了。但誰也沒想到,這個玩笑後來真的催生了抗乾擾導引頭的雛形。雨水順著陳樾的發梢滴在領口,涼絲絲的,反倒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不少。
9月,第一台艦載彈射器樣機在船廠組裝完成。陳樾站在鋼鐵巨獸旁邊,顯得格外渺小。他伸手撫摸油光發亮的汽缸內壁,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小時候在老家摸過的井沿。工人們正在給關鍵部件刷最後一道防鏽漆,濃重的油漆味混合著海風的鹹腥,形成一種奇特的工業化氣息。有個老師傅刷漆的動作行雲流水,刷毛在金屬表麵拖出的紋路整齊得像梳過的頭發。
"陳總,要不要試試手感?"技術員遞來一個用彈射器零件改製的打火機。陳樾按下開關,竄出的火苗足有半尺高,差點燎到眉毛。眾人哄笑聲中,遠處傳來海鷗的鳴叫,與船廠的汽笛聲交織在一起。打火機外殼上還留著機床加工的痕跡,在陽光下泛著細膩的金屬光澤。
夕陽西下時,陳樾獨自坐在碼頭邊的纜樁上。生鏽的鐵樁硌得大腿發疼,他卻懶得挪位置。他從兜裡掏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麵裝著這半年來所有的故障記錄。紙張已經起了毛邊,有些地方還被機油浸得半透明。他一張張翻看著,突然發現某頁背麵有自己無意識中畫的小漫畫——一個火柴人正騎著蒸汽彈射器飛向月亮。陳樾忍不住笑出聲,驚飛了停在附近的一群麻雀。那些小鳥撲棱棱飛向晚霞,翅膀邊緣被染成了金紅色。
遠處的海平麵上,航母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甲板上,工人們正在安裝最後一組彈射軌道,焊槍的火花像節日的煙花般此起彼伏。陳樾摸出那枚被磨得發亮的五分硬幣,輕輕一彈,硬幣在空中劃出銀色的弧線,落進大海時甚至沒激起什麼水花。海風送來食堂燉菜的香氣,混著海水特有的鹹腥,莫名讓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