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6月3日清晨5點20分,鞍鋼七號高爐前的空地上已經聚集了兩百多名技術工人。初夏的晨霧籠罩著廠區,工人們呼出的白氣與霧氣交融在一起。陳樾摘下被熏黑的防護鏡,鏡架上還沾著前日試驗時濺上的鋼渣,在晨光中泛著暗紅色的光澤。他用袖口擦了把臉上的汗水,手背上的汗珠在朝陽下泛著金光,順著指縫滴落在水泥地麵上,很快被乾燥的地麵吸收。
工裝後背已經完全濕透,緊貼在皮膚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陳樾能感覺到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流,在腰帶處積成一片潮濕。他跺了跺腳,軍靴鞋底沾著的煤渣簌簌落下,在水泥地麵上留下幾道灰黑色的痕跡。
"陳總,溫度還差三十度。"技術員老李小跑著過來,安全帽下的鬢角已經花白,臉上的皺紋裡嵌著洗不掉的煤灰。他遞來的溫度計玻璃管上還帶著體溫,水銀柱停在1520度的刻度上,微微顫動著,像一條蓄勢待發的銀蛇。
陳樾接過溫度計,指尖觸到老李手上厚厚的老繭——那是二十年爐前工作留下的印記,摸起來像砂紙一樣粗糙。老李的指甲縫裡嵌著黑色的油汙,指關節粗大變形,這是長期接觸高溫留下的痕跡。
"再加把勁。"陳樾轉向操作台,聲音因為連日的指揮而有些嘶啞。十幾個工人正在傳送帶旁忙碌,汗水順著他們的安全帽帶往下淌,在下巴處彙成水珠滴落。傳送帶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鏈條與齒輪咬合處不時迸出幾點火星。
陳樾突然眯起眼睛,注意到有個年輕工人把特種合金料裝錯了順序。小夥子看起來不到二十歲,工裝顯得過於寬大,袖口卷了好幾道還是長出一截。他立即上前兩步按住傳送帶,皮帶在他的手掌下發出"嗡"的震動:"小同誌,這個要最後放。"說著示範性地把一塊銀灰色的金屬錠放在傳送帶末端,金屬錠落在傳送帶上發出"咚"的悶響,震起一小片灰塵。
年輕工人撓撓頭,安全帽下露出一雙困惑的眼睛,眼白在煤灰的襯托下顯得格外清澈:"為啥啊陳總?這不一樣都是鐵疙瘩麼?"他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把"鐵"字說成了"貼"。
"就像炒菜,"陳樾拍拍他的肩膀,工裝布料發出簌簌的摩擦聲,"蔥花得最後撒,早了就糊了。"他說話時,視網膜上係統正在實時調整合金配比,藍色的數據流與高爐中翻騰的鐵水交相輝映,形成一幅奇異的畫麵。年輕工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鼻尖上還沾著一塊煤灰。
突然,尖銳的警報聲刺破車間的嘈雜,像一把利劍劃破晨霧。陳樾一個箭步衝向控製台,軍靴鞋底在鐵質踏板上打滑,他不得不抓住欄杆穩住身形。鐵欄杆被曬得發燙,掌心傳來灼熱的刺痛。壓力表指針正在劇烈抖動,表盤玻璃反射著刺眼的紅光,指針的影子在表盤上快速晃動,像隻受驚的兔子。
"減壓閥!"他大喊一聲,聲音淹沒在蒸汽的嘶鳴中。係統已經彈出應急預案,視網膜上閃爍著紅色警告標誌,數據流變成了警示的鮮紅色。老李一個翻滾鑽到設備底部,動作敏捷得不像個五十多歲的人,工裝膝蓋處磨出兩個大洞。"咣當"一聲,他扳動手動泄壓杆,金屬碰撞聲在車間裡回蕩。高壓蒸汽從管道側麵噴出,在車間裡形成一片白霧,幾個年輕工人被燙得直跳腳,有人不小心踢翻了水桶,水流在高溫地麵上瞬間汽化,發出"嗤嗤"的聲響。
6月10日淩晨三點,監控室的電話突然響起,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陳樾從臨時搭的木板床上驚醒,軍大衣從身上滑落,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他赤腳跑到高爐前,冰涼的水泥地麵讓他的腳底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高爐前已經圍了三十多個工人,他們安靜地站著,像在舉行某種神聖的儀式。陳樾擠到最前麵,看到第一爐合格的甲板鋼終於出爐。通紅的鋼水像岩漿般緩緩流入模具,照亮了周圍每一張疲憊而興奮的臉。鋼水的光芒在工人們的瞳孔中跳動,把他們的眼睛都染成了橙紅色。
陳樾注意到鋼水表麵泛著奇特的藍色光暈——那是特種合金完美融合的標誌,光暈隨著鋼水的流動不斷變換形狀,像極光般絢麗。這光芒映在車間頂棚上,把鏽跡斑斑的金屬橫梁都鍍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鋼水流動時發出的"咕嘟"聲與模具冷卻時的"滋滋"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奇特的交響樂。
車間主任老王激動地掏出珍藏的茅台,瓶身上的紅綢帶已經被摸得發白,邊緣處起了毛邊。他顫抖著手往模具裡滴了三滴,酒液接觸鋼水的瞬間"嗤"地化作一縷青煙,散發出濃鬱的酒香,在車間裡彌漫開來。"好鋼!"老王豎起大拇指,黝黑的臉上映著鋼水的紅光,皺紋裡積攢的煤灰在強光下格外明顯,像一道道黑色的溝壑。
陳樾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個被汗水浸軟的小本子,紙張邊緣已經卷曲發黃。他撕下一頁寫上"漁業冷藏船專用01",字跡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遞給旁邊的鋼印工時,他注意到老工人缺了顆門牙的笑容,牙齦上的缺口黑洞洞的,像是歲月的印記。老工人會意地點點頭,接過紙條時手指上的燙傷疤痕清晰可見,那是長期接觸高溫留下的勳章。
7月20日,第一批鋼材運抵南方造船廠時正值台風過境。碼頭上,十二輛解放卡車排成長龍,帆布篷被狂風吹得啪啪作響,像一麵麵戰鼓。雨水順著篷布邊緣流下,在地上彙成一條條小溪。陳樾站在碼頭倉庫裡,聽著暴雨砸在鐵皮屋頂上的轟鳴,那聲音就像無數麵戰鼓同時擂響,震得人耳膜發脹。
他伸手撫摸冰冷的鋼板,金屬表麵凝結的水珠順著手指流下,在水泥地上彙成一小灘水窪。水窪裡倒映著倉庫頂棚的燈光,像一輪小小的月亮。鋼板的棱角處還留著運輸時的擦痕,幾道白色的劃痕在深灰色的金屬表麵格外顯眼。
"陳總,倭國人的'白根級'今天下水了。"張建軍小跑著過來,皮鞋踩在水窪裡濺起一片水花。他遞來一份濕漉漉的報紙,日文標題下配著驅逐艦下水的照片。照片上的彩帶在雨中耷拉著,毫無喜慶的氣氛,觀禮台上的官員們穿著雨衣,表情模糊不清。陳樾掃了一眼就折起來墊在了搖晃的桌腳下,報紙上的油墨在潮濕中慢慢暈開,把桌麵染出一片藍色的痕跡:"咱們的'冷藏船'什麼時候開工?"
"八天後。"張建軍壓低聲音,同時警惕地看了眼窗外巡邏的民兵,雨水順著他們的蓑衣往下滴,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坑。"但焊接組遇到麻煩了"話音未落,外麵一道閃電劈下,慘白的光芒照亮了倉庫角落裡幾個正在爭論的工程師。他們圍著一塊試焊的鋼板,有人正用銼刀狠狠地刮著焊縫,金屬碎屑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散落的星辰。
7月28日清晨,船塢裡彌漫著焊條燃燒的刺鼻氣味,這氣味混合著海風的鹹腥,形成一種獨特的味道。陳樾蹲在一群工人中間,安全帽的帶子勒得下巴生疼,汗水順著脖子流進衣領。老焊工馬師傅正在演示新發明的"三快一慢"焊接法,焊槍在他手裡靈活得像支畫筆,橙紅色的火焰在槍口跳動,像有生命一般。
焊槍在鋼板接縫處快速點過三次,火星像節日的煙花般迸射,有幾顆濺到陳樾的工裝上,燙出幾個小洞。然後突然放慢速度,焊出的接縫像一條銀色的蜈蚣,每一節都均勻飽滿,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焊縫冷卻時發出的"滋滋"聲,像是某種奇特的音樂。
"妙啊!"陳樾接過焊槍試了試,焊槍把手上的絕緣膠布已經磨得發亮,露出下麵的金屬本色。係統立即在視網膜上標注出最佳移動軌跡,藍色的引導線與實際焊痕完美重合,像兩條平行的銀河。焊花飛濺中,他注意到馬師傅的工作服上滿是燒穿的小洞,邊緣焦黑,像夏夜的星空。老焊工的手背上布滿了細小的燙傷疤痕,記錄著幾十年焊接生涯的點點滴滴,每一道疤痕都是一個故事。
正午時分,隨著起重機的轟鳴,第一塊龍骨緩緩落下。這台從大連重工調來的龍門吊發出沉悶的運轉聲,鋼絲繩在滑輪上摩擦出細小的金屬粉末,在陽光下像金粉般飄落。陳樾和二十位工程師一起擰緊象征性的金螺栓,扳手與螺栓的碰撞聲清脆悅耳,在船塢裡回蕩。螺栓頭上刻著小小的漁船圖案,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漁船桅杆的線條隻有頭發絲粗細,卻栩栩如生。
不知是誰帶的頭,工人們突然唱起了《咱們工人有力量》,粗獷的歌聲在船塢裡回蕩,驚起了停在附近電線杆上的一群麻雀。鳥兒撲棱棱地飛向天空,翅膀拍打的聲音與歌聲交織在一起。陳樾抬頭望去,看見陽光透過船塢頂棚的玻璃窗照射下來,在鋼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傍晚收工時,陳樾發現自己的工具包被人塞滿了水果——兩個紅富士蘋果表皮上還帶著水珠,在夕陽下像紅寶石般晶瑩剔透;一把棗子用報紙包著,報紙上的鉛字已經模糊不清;還有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燒餅,油漬已經滲到了紙外,散發著誘人的香氣。他咬了口燒餅,芝麻的香氣在嘴裡彌漫開來,麵皮裡還夾著幾粒沒磨碎的花椒,麻得舌尖發顫,這熟悉的味道讓他想起了家鄉。
遠處,最後一車"漁業冷藏船專用"鋼板正緩緩駛入船塢,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像極了海浪拍打船舷。車尾的篷布被風吹開一角,露出下麵鋼板上清晰的鋼印:"漁業冷藏船專用04872",每個字都深深地凹陷在金屬表麵,在夕陽下投下細長的陰影。這陰影隨著車輛的移動而變幻,像在訴說著一個關於鋼鐵與夢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