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街角的海報與傳單
傍晚的風帶著點熱意,卷著我手裡的樓盤傳單,在老巷口打了個旋。剛被巷尾的雜貨店老板擺手拒絕,傳單邊緣被風吹得卷了邊,像隻受傷的鳥。今天掃街的第三十七家,依舊沒什麼收獲。
街角的文化中心外牆,貼著張巨大的海報。秦硯穿著黑色燕尾服,站在指揮台中央,手臂揚起,指尖的象牙指揮棒在聚光燈下閃著光。海報上的他眼神銳利,像隻蓄勢待發的鷹,背景是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配文 “年度巔峰演奏會 —— 秦硯與江城交響樂團“。
我蹲在路邊歇腳,盯著海報看了很久。上午被撬單的沮喪還沒散,秦硯的海報像麵鏡子,照出我此刻的狼狽 —— 襯衫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鞋跟磨得有點歪,手裡攥著的傳單,邊角已經被汗水濡濕。
上周暴雨,我躲進文化中心的回廊避雨,正好撞見秦硯排練結束。他被一群人圍著,穿定製的黑色皮鞋,助理替他撐著傘,手裡拎著個精致的琴盒。有個媽媽帶著學小提琴的小女孩求合影,他微微彎腰,笑容溫和得恰到好處,簽名時筆尖在樂譜上劃過的弧度,都透著種與生俱來的優雅。
“叔叔,能給我張傳單嗎?“ 穿校服的小姑娘扯了扯我的衣角,她的小提琴琴盒上貼著秦硯的貼紙。我遞過傳單,她卻指著海報說:“秦老師可厲害了,我媽媽說他是 用指揮棒征服世界的人 。“
我笑了笑,沒告訴她,我剛才路過音樂廳後門時,看見秦硯的車停在那裡,司機正從後備箱拿出個理療儀 —— 大概是常年抬臂指揮,肩頸早就出了問題。就像沒人知道,我口袋裡的傳單背麵,記著今天掃街時收集的五個潛在客戶電話,每個號碼後麵都畫了個小小的對勾。
收攤時,夕陽把文化中心的玻璃幕牆染成了橘紅色。我對著海報裡的秦硯揮了揮手裡的傳單,像在跟他打招呼。心裡突然冒出個念頭:要是能站在他的指揮台上,哪怕隻有一次,感受下聚光燈落在身上的溫度,感受下幾百人跟著你的手勢呼吸的感覺,該多好。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手裡還攥著那張被汗水濡濕的傳單。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窗簾縫照進來,在牆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音樂廳裡晃動的光斑。
二、指揮棒下的重量
再次睜開眼時,鼻尖縈繞著股淡淡的鬆香,混著點發膠的味道。我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間寬敞的休息室裡,牆上掛著件黑色燕尾服,意大利羊絨的料子泛著暗紋,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領口的白襯衫是埃及長絨棉,摸上去像雲一樣軟,卻也像雲一樣輕得沒有根。
床頭櫃上放著個紫檀木琴盒,銅鎖擦得發亮。打開來,裡麵躺著支象牙指揮棒,溫潤的質感在指尖蔓延開,尾端刻著的小字被摩挲得發亮 ——“致秦硯:以熱愛抵禦歲月“,落款是三十年前帶他入行的恩師,去年冬天剛走。鏡子裡的人穿著真絲睡袍,銀灰色的料子襯得皮膚發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角的細紋被遮瑕膏蓋得淺淺的,卻在抬眼時,透著種被歲月磨出來的銳利 —— 是秦硯。
“秦老師,該上理療了。“ 門外傳來助理小陳的聲音,他推門進來,手裡捧著個銀質托盤,上麵放著理療儀、活血膏藥和一杯溫水。“昨晚您改樂譜到四點,張醫生說今天必須做足四十分鐘,不然明晚演出可能撐不住。“
我這才注意到,鏡中秦硯的後頸有塊明顯的凸起,像埋了顆小石子。小陳替我解開睡袍領口,冰涼的膏藥貼上皮膚時,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理療儀的電極片貼上肩頸,電流通過的瞬間,肌肉抽搐著收縮,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 —— 那是種鈍重的疼,像有無數根針在往骨頭縫裡鑽。“您這頸椎第三節已經突出了,再這麼熬,真可能要手術。“ 小陳的聲音低低的,像在說什麼秘密。
穿燕尾服時,襯衫領口卡得像道鐵絲。我試著轉頭,頸椎發出 “咯吱“ 一聲響,嚇得我趕緊定住。小陳替我係領結,手指飛快地打了個溫莎結,嘴裡數著今天的日程:“九點排練《命運》,十一點見王總談讚助,下午兩點帶他女兒練獨奏,四點聯排,晚上七點接受采訪“ 他報完,遞來個銀色藥盒,“止痛藥,飯後吃,彆空腹。“
排練廳裡,九十盞聚光燈把舞台照得像白晝。我站在指揮台中央,台下坐著樂團的六十三個成員,每個人手裡都捧著樂譜,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握著指揮棒的手心沁出細汗,這根象牙棒比想象中沉得多,壓得虎口發酸。抬手時,肩頸的疼痛順著胳膊爬上來,指揮棒在眼前晃了晃,差點脫手。
“《命運》第一樂章,速度♩=132,預備 ——“ 我的聲音是秦硯的,低沉而有穿透力,卻掩不住發緊的喉頭。
當定音鼓敲響第一個 “命運的敲門聲“,我突然慌了。腦子裡的樂譜像被水泡過的紙,字跡變得模糊。本該強拍的手勢慢了半拍,小提琴聲部瞬間亂了陣腳,首席小提琴手老周皺著眉看我,眼神裡的疑惑像根針,紮得我後背發燙。我想修正,手臂卻像被線牽著的木偶,怎麼也抬不高。
“停。“ 老周突然放下琴弓,“秦老師,您今天的拍子“
“再來一次。“ 我打斷他,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第二次,銅管聲部又搶了拍。第三次,大提琴的弓法亂成了麻。休息時,樂團成員假裝喝水、翻樂譜,卻沒人說話,空氣裡的尷尬像團濕棉花,堵得人喘不過氣。我坐在指揮台的椅子上,看著台下那些或年輕或蒼老的臉,突然想起掃街時遇到的老夫妻,他們攥著退休金說 “就想要個帶陽台的一樓“,眼神裡的懇切,和此刻這些樂手眼裡的疲憊,其實沒什麼兩樣。
中午的休息室,打開保溫桶 —— 水煮雞胸肉配西蘭花,連點醬油都沒有。手機屏幕亮著,是妻子淩晨三點發來的視頻:兒子趴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手裡攥著個指揮棒玩具,含糊地說 “爸爸 回來 指揮“。我摸出手機想回電話,小陳卻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份演出曲目單:“王總剛發的,他女兒的《愛的禮讚》要放在下半場,作為 特彆獻禮 。“
王總的女兒朵朵才學了半年琴,上次聽她拉《小星星》,能把 do 拉成 i。但曲目單旁邊的讚助合同上,“追加金額“ 那一欄的數字,足夠給樂團換二十把新小提琴。我捏著筆的手在 “同意“ 那欄懸了很久,筆尖的墨水在紙上洇出個小印子,像滴沒忍住的眼淚。
下午帶朵朵排練,她的弓子在琴弦上亂鋸,像在砍樹。“秦老師,我這樣是不是特彆棒?“ 她仰著小臉問,眼睛裡閃著被寵壞的光。我想說 “你連弓都沒拿對“,話到嘴邊卻變成 “很好,再慢一點“。她突然放下琴,從包裡掏出支口紅:“爸爸說,塗這個顏色的女生拉琴更好聽,秦老師你看好看嗎?“ 口紅的顏色紅得刺眼,像舞台上的追光,把所有的狼狽都照得清清楚楚。
傍晚聯排,當朵朵的跑調小提琴響起來時,我看見老周悄悄閉了閉眼,長號手小李差點把樂器砸在地上。後台的小陳衝我使眼色,指著台下第一排 —— 王總正舉著手機錄像,笑得像朵花。我揮動指揮棒的手越來越沉,肩頸的疼痛突然爆發,疼得我眼前發黑,指揮棒在空中劃了個歪歪扭扭的弧線。
散場後,我一個人留在音樂廳。舞台燈一盞盞熄滅,最後隻剩一盞追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個孤獨的驚歎號。我走到台下,坐在觀眾席的第一排,看著空蕩蕩的舞台,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出租屋。想念林小滿烤糊的麵包,焦糊味裡帶著麥香;想念掃街時蹲在路邊吃的牛肉麵,辣得眼淚直流,卻能把所有委屈都辣出來;想念自己那雙磨歪的鞋跟,踩在地上踏踏實實的,不像這舞台,亮得晃眼,卻讓人腳軟。
琴盒裡掉出張泛黃的照片:二十歲的秦硯站在大學琴房,手裡抱著把舊小提琴,笑得露出牙,背後的牆上寫著 “要讓音樂像風一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照片邊角卷了毛,是被反複摩挲過的痕跡。我摸著照片上的字,突然明白,有些枷鎖不是彆人給的,是自己為了所謂的 “體麵“,親手戴上的。就像我羨慕秦硯的聚光燈,他或許正羨慕我能在雨裡隨便找個屋簷躲雨,不用在乎領帶會不會濕。
後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站在舞台中央,對著漆黑的觀眾席揮動指揮棒。想象著這裡坐滿了人,他們為音樂歡呼,不為讚助,不為人情,隻為某個音符突然鑽進心裡,像顆種子發了芽。可當我閉上眼,聽見的不是交響樂,是兒子的咳嗽聲,是老周歎息的聲音,是自己關節發出的咯吱聲,還有街角那個掃街小夥子的傳單,被風吹得嘩啦響。
三、傳單與指揮棒
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身上穿著那件被汗水浸出印子的襯衫,手裡還攥著半張皺巴巴的傳單。後頸有點酸,像落枕了,卻比指揮台上的刺痛舒服得多。
手機在床頭櫃上震動,是林小滿發來的:“今天做了全麥三明治,給你留了一個,加了雙倍雞蛋。“ 我笑著回複 “馬上到“,起身時發現枕頭底下多了支筆 —— 不是象牙指揮棒,是我用了三年的圓珠筆,筆帽上磕掉了塊漆。
穿襯衫時,我特意把皺巴巴的衣角扯了扯,雖然不太平整,卻比秦硯的燕尾服自在。路過早餐攤時,買了碗熱豆漿,喝下去的瞬間,胃裡暖烘烘的,比低脂沙拉踏實多了。
到文化中心附近掃街時,正好撞見秦硯的車開出來。他坐在後座,側臉對著車窗,眼下的烏青遮不住,和海報上的銳利判若兩人。司機替他關車門時,我看見他下意識地揉了揉肩膀 —— 和我掃街後揉腿的動作,沒什麼兩樣。
“小夥子,發傳單呢?“ 賣早點的阿姨笑著接過我遞的傳單,“昨天我兒子還說,想看看你發的那個臨江苑,他剛結婚,想找個便宜點的兩居室。“ 我眼睛一亮,趕緊掏出筆,把她兒子的電話記在傳單背麵,畫了個大大的對勾。
路過秦硯的海報時,我停下腳步看了看。陽光照在他揚起的指揮棒上,依舊閃著光。但我好像能看見他排練時緊鎖的眉頭,看見他休息室裡的止痛藥,看見他兒子那張貼退熱貼的小臉。
“秦老師,能給我簽個名嗎?“ 昨天那個穿校服的小姑娘舉著琴盒跑過來,秦硯正從音樂廳出來,看到她,愣了愣,隨即露出個真實的笑 —— 不是海報上的銳利,也不是應酬時的客套,是種卸下防備的溫柔。
我站在不遠處,手裡的傳單被風卷得輕輕晃動。突然覺得,他的指揮棒和我的傳單,其實沒什麼兩樣。我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為了心裡的那點光,硬撐著往前走。他為了樂團的演出,我為了客戶的訂單;他在聚光燈下妥協,我在街角被拒絕;他的指揮棒有重量,我的傳單有溫度。
中午給林小滿送了趟樓盤資料,她非要塞給我兩個三明治:“一個現在吃,一個下午餓了吃。“ 我咬了一大口,雞蛋的香味混著麥香在嘴裡散開,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周哥,剛才有個阿姨打電話來,說想看看臨江苑的房,是你介紹的吧?“ 小張的電話打過來,語氣裡帶著點羨慕,“林姐說你運氣真好。“
我笑著說 “是運氣好“,心裡卻知道,這運氣裡,藏著我昨天掃街時被拒絕三十七次的堅持,藏著我在傳單背麵認真記下的每個電話號碼,藏著我沒被撬單打倒的那點韌勁。
傍晚掃街結束,我對著秦硯的海報揮了揮手,像在跟老朋友道彆。手裡的傳單還剩最後幾張,但口袋裡的客戶電話,已經記滿了背麵。風帶著點涼意吹過來,很舒服。
後頸的麻意沒有再來,或許它知道,我已經不需要靠穿越去羨慕彆人的生活了。指揮台有指揮台的重量,街角有街角的力量,重要的是,你有沒有勇氣,把手裡的 “指揮棒“ 或 “傳單“,認真地握下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要去帶那個阿姨看臨江苑的房,要去吃林小滿做的三明治,要繼續在老巷口掃街。或許還會穿越,或許不會,但我已經明白,每個為生活努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無論是在聚光燈下,還是在街角的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