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風雪攜著刀鋒,腳步聲如潮水般層層疊疊壓向二樓。
鐵靴踏上木階發出催命似的沉重回響,一聲一聲,直似擂鼓。
走是走不了了,趙九轉身衝到床邊,粗暴掀開被褥,一把抓住縮在床角的杏娃兒,將她卷在其中。
她嚇得渾身發抖,眼神空洞而渙散,嘴唇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響,隻剩喉間細微的嗚咽。
趙九將瘦弱的杏娃兒像團破布一樣卷入厚重的被子裡,棉絮嚴絲合縫地裹住她,然後將她用力推到床榻最深處靠牆。
不必說任何教導她安靜的話。
都是從夾縫裡活出來的野草,誰都知道該怎麼偷生。
趙九心雖然狂跳著,可他的思維卻異常平靜。
他脫下鞋襪丟出房間,腳掌繞過血跡,踩著床梁躍向房間頂部,目光落在屋簷與牆壁交界處的閣角。
那裡漆黑一片,是整間屋子裡唯一的死角。
趙九的身體本就比同齡人更加瘦小。
他動作靈敏如猿猴,幾下就攀了上去。
閣角空間狹窄,他幾乎是把自己生生擠了進去。
冰冷的瓦片抵著他的脊背,頭頂是密不透風的黑暗,壓得他胸口發悶。
他將身體儘力縮小,呼吸放得極輕,如同陷入冬眠的蛇。
一聲刺耳的巨響,木門被硬生生地踹開。
狂風卷著雪花瞬間灌入房間,衝淡了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
火把湧入,昏暗的房間被照得通亮。
光線太過刺眼,讓趙九被迫眯起了眼睛。
一群身穿紅色盔甲的禁軍魚貫而入,他們手裡提著明晃晃的長刀,刀刃在火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他們的腳步沉重,帶著一股訓練有素的鐵血煞氣。
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快速地掃過。
他們的眼神像餓狼一樣貪婪,甚至有幾個人衝向了床榻,毫不猶豫地將床幔和被褥掀開。
趙九不敢看了,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緊繃。
他聽到士兵們低聲交流,聲音粗礪而冷硬。
“將軍。”
一道沉穩的嗓音響起,禁軍士兵立刻止住了嘈雜,紛紛躬身行禮。
趙九睜開了眼睛,隔著那條將他身形幾乎完全擋住的房梁向下看去。
一個年輕人緩步踏入。
他沒有穿那身惹眼的紅色盔甲,反而是一襲暗青色的長袍,上麵繡著低調卻精美的暗紋。
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腰間佩著一柄造型古樸的玉劍。
他不是一個尋常的士兵,那張年輕的臉,麵如冠玉,劍眉星目,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與沉穩。
當趙九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就覺著自己的胸口被一塊巨石壓著,這股與生俱來的壓迫感,讓他幾乎忘記了呼吸。
年輕人的目光沒有被房間的血腥和狼藉所影響。
他隻是平靜地掃視了一眼,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直接走向地上的兩具屍體。
那具都統的屍體已經完全失去人形,血肉模糊。
另一具奶娘的屍體,胸口被貫穿,臉上還凝固著最後一絲驚恐和錯愕。
將軍沒有讓人處理屍體。
他隻是緩緩蹲下身,修長的手指戴著一副極薄的黑色皮手套,輕柔地摸著都統屍體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的指腹在傷口邊緣來回摩挲,眼神專注,仿佛在閱讀一本字字句句,皆是殺機的血書。
禁軍士兵們噤若寒蟬,他們隻是緊張地圍在四周,火把的光亮將將軍的身影投射出巨大的陰影,籠罩了整個房間。
趙九在閣角裡一動不動。
他的視線始終盯著將軍的背影,那個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冷靜和危險,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他甚至聞到了那男人身上若有若無的清雅香氣,與這房間裡的血腥氣格格不入。
“脖頸處放血槽,壓住了氣口,但短時間不會死。其餘致命的傷口銳利,狹長,有些直刺要害,有些不足以致命,像是……在泄氣。”
將軍的聲音很輕:“行凶者有兩個。”
眾人一怔。
現場還有另外的人?
“除去咽喉那一刀,其他的傷口刺入力量不大,反複多次,大多都是向斜上刺入,可見凶手身材矮小,力氣有限,大概是因為都統中了毒,力氣損耗,又被殺手壓了喉管,這才有機可乘。”
他沒有抬頭,語氣依然平穩:“但其選擇的攻擊部位,卻極為精準,按照刀口推算,先前幾刀雖然慌亂,但後麵的絕是殺人的常者,這不像是一個普通孩童能做到的。”
趙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知道,這將軍已經猜到了行凶者是一個孩子。
他感覺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在逼近,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將軍將視線移向奶娘的屍體,她的胸口仍然插著那條桌腿。
“這一擊力道更猛,目標明確。”
將軍的眉梢微微挑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在他眼底浮現。
他將手伸向奶娘那隻已經發黑的指尖,輕柔地將其翻轉。
黑色的毒素依然殘留,帶著一絲詭異的光澤。
“洛神花的毒……”
將軍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他的目光在兩具屍體間來回流轉,似乎在尋找著某種關聯。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嬰兒的身上。
“去,把這客棧所有剛生產的,或者最近接觸過嬰兒的婦人都帶來。”
將軍隨口一說,七八個禁軍立刻領命而去。
他起身,修長的身軀在火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沒有理會地上的血汙,隻是緩步走向房間中央。
他的目光像鷹一樣銳利,掃視著房間內的每一個細節。
最終他的視線落在地上的一灘血跡上。
那灘血跡並不尋常,它呈現出一種放射狀的飛濺,似乎有什麼東西曾被拖拽過。
“看來,他這麼著急從隊伍裡混出來,是因為……趙淮山留下了一個……箱子?”
將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他的語氣中帶著一股子篤定。
趙九心頭巨震。
將軍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他們見過爹娘?
這個箱子到底有什麼來曆?
他的思緒混亂如麻。
“根據血跡的走向,那箱子並不重,被人拖拽到了角落。”
將軍沒有停頓,他的目光如炬,落在了桌邊那灘乾涸的血跡上。
他沒有去翻動桌子,而是直接伸出手。
一個禁軍士兵立刻心領神會,遞過來一張卷起的畫像。
畫像在將軍手中緩緩展開,趙九的瞳孔瞬間緊縮。
畫像上畫著的,赫然是他的爹娘!
線條寥寥幾筆,卻勾勒出他們熟悉的輪廓和神韻。
趙九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爹娘的身份,絕不隻是南山村的普通村民那麼簡單。
他心中翻江倒海,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和不解,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貪功冒進。”
將軍的聲音冰冷而清晰:“他知道趙淮山留下了重要的東西,想要獨吞這箱子。”
趙九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這將軍簡直像親眼所見一般,把剛才發生的一切都還原了出來。
都統的貪婪,奶娘的刺殺,還有自己被逼無奈的反擊……一切都在將軍的口中重現。
“他想要從那個孩子手中撬出箱子的秘密。但他沒想到,這個孩子比他更心狠,更懂得如何活下去。”
將軍的目光再次掃向都統的屍體,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他轉過身麵向門外。
“去,把那個人帶上來。”
趙九的心臟,猛地劇烈跳動起來。
帶上來?
帶誰上來?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是爹娘?
他的身體在閣角裡繃得更緊了,他甚至能夠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震耳欲聾,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肋而出。
“吱呀……”
房門再次被推開,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風雪再次倒灌而入,卷著潮濕的寒意。
趙九身體已經凍得有些僵硬。
他極力控製著每一次呼吸,讓氣息微弱得幾乎不可聞。
他的眼睛如同兩點幽暗的火光,死死地盯著門口。
外麵嘈雜的人聲,此刻反而變得清晰起來。
“慢點,小心點!”一個士兵低聲嗬斥著。
“這廝掙紮得厲害!”另一個聲音抱怨著。
緊接著,兩名禁軍士兵粗暴地押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被五花大綁,雙手反剪,嘴裡塞著一塊臟布,發不出聲音,隻能發出嗚嗚的掙紮聲。
他身體搖晃,每走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趙九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聚焦在那人身上。
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人穿著一身破舊的麻布衣裳,頭發淩亂,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他的臉頰消瘦,雙眼緊閉。
然而,那熟悉的身形,那寬闊的肩膀,以及在掙紮中微微側露出的,他再熟悉不過的左眉角上的那顆小小的黑痣——
那是他的二哥!
趙九的腦子嗡的一聲。一股電流猛地從脊椎竄到頭頂,讓他渾身顫栗。
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