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西郊廢棄警用拆解場的鐵皮屋頂被風掀開道裂縫,月光漏下來,在牆角油布上投出一道銀邊。
宋昭的皮鞋碾過滿地碎玻璃,脆響驚得守夜人老吳從行軍床上彈起來——這老頭六十歲了,背卻挺得比二十歲的小警察還直,像根沒被歲月壓彎的槍杆。
“小宋。”老吳啞著嗓子喊,枯樹皮似的手抹了把臉,床底傳來窸窣響動。
他拖出塊裹著油布的物件時,宋昭瞥見他後頸有道舊疤,像條猙獰的蜈蚣——那是二十年前替宋建國擋刀留下的,父親總說老吳是“拆彈專家裡最會藏東西的”。
油布掀開的刹那,焦糊味竄進鼻腔。
電路板邊緣黑得發脆,幾個接口像被利刃剜去的牙齒。
“九八年那輛縱火案麵包車的主控板。”老吳的指甲縫裡還嵌著機油,“你爸來查案時說,這車刹車線被動過手腳,可上頭壓著不讓報。我偷摸拆了塊板,藏在床底十七年。”
宋昭戴上乳膠手套的動作頓了頓。
手套是蘇晚連夜給他買的,薄荷綠,她說是“能帶來好運的顏色”。
此刻他捏著電路板,指腹剛觸到斷裂處,灼燒感從掌心炸開——像被扔進了熔爐,皮膚下的血管突突跳著,金紋在瞳孔裡爬成蛛網。
1998年的夜灌進耳膜。
汽油味嗆得人睜不開眼,宋建國的警服沾著機油,正把枚銀色u盤往車載收音機裡插。
“上傳中”的紅光在他下頜投下陰影,他對著後視鏡扯出個冷笑:“周明遠,你拆了十二戶人家的房,貪了三千萬安置款,總局郵箱裡存著你簽的每一張假合同!”
後座傳來布料摩擦聲。
宋昭的太陽穴開始抽痛,他看見父親的喉結動了動,突然提高音量:“證據已發——”
話沒說完。
一隻戴皮手套的手從後座探過來,繩索勒住宋建國的脖子。
他掙紮時撞響了喇叭,刺耳的“嘀——”聲裡,宋昭看清了父親咬破的嘴唇,血珠墜在方向盤上,像顆凝固的紅豆。
畫麵“哢”地碎裂。
宋昭踉蹌撞在鐵皮櫃上,冷汗順著後頸流進衣領。
他攥著手機的手在抖,屏幕亮著,他剛拍下回溯時捕捉到的郵箱地址:jzxxgn1998v。
“小宋?”老吳的手搭過來,又縮了回去,“又犯頭疼了?你爸當年也這樣,查案查狠了就捂著頭說‘有根針在紮’。”
宋昭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把手機塞進內袋。
郵箱前綴“gn1998”像根刺紮在他腦子裡——那是國家刑偵專網的測試節點,早該被銷毀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父親的舊數據裡?
清晨六點四十分,市圖書館地下恒溫檔案庫的空調嗡鳴著。
蘇晚的白大褂袖口沾了點檔案袋上的黴斑,她盯著電腦屏幕,指尖在鍵盤上敲得飛快。
宋昭淩晨發來的郵箱地址在對話框裡閃著,她剛比對完1990年代公安內部通訊協議手冊——“gn1998”確實對應省廳舊數據中心地下室的服務器,2005年就被封存在混凝土裡了。
“權限不足。”係統提示音響起時,她的睫毛顫了顫。
鼠標移到“申請調閱”按鈕上,又退回來——董嵐昨晚說過,市局最近在嚴查異常訪問,趙振邦的人盯著每個i。
她轉身拉開檔案櫃,取出本泛著檀香味的線裝書。
《宗譜避諱錄》,沈蘭心的字跡在扉頁上舒展,“晚晚收,遇困時啟”。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半枚銅製書簽,蘇晚摸著書簽上的雲紋,突然想起宋昭說的“周氏三房七脈”——這些避諱符號,或許藏著破解加密的鑰匙。
鍵盤聲輕得像雨。
當最後一串密鑰輸入完畢,屏幕突然亮得刺眼。
“您有1封未讀郵件”的提示跳出時,蘇晚的手扶住桌沿才沒栽倒。
發件人姓名欄裡,“宋建國”三個字墨色未乾般清晰。
上午十點零五分,交警支隊物證倉庫的鐵門“吱呀”打開。
李誌剛的警服第二顆紐扣沒扣,宋昭一眼就看見他領口露出的刀疤——和老吳後頸那道不同,這道疤從鎖骨斜切到胸口,像被鈍刀劃的。
“家屬查閱事故物證。”宋昭把證件推過去,注意到李誌剛的指尖在清單上頓了頓。
清單最下麵寫著“1998年縱火案肇事車輛殘骸:底盤、部分內飾”,字跡被反複塗改過,紙頁起了毛邊。
“車體早拆了。”李誌剛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突然抬頭時,宋昭看見他眼白裡的血絲,“你爸來查過行車記錄儀,我……”他喉結動了動,“我哥是刀疤李,九八年那夜……”
宋昭的呼吸頓住。
李誌剛的手指摳進清單邊緣,指節發白:“他回來時臉上全是血,說‘不該燒那個會計’。第二天就從工地樓頂摔下來,腦袋砸在鋼筋上。”他突然抓起宋昭彆在胸前的警徽遺物——那是父親犧牲時被扯斷的,“你爸來調數據那天,我把原始記錄刻了盤,塞在他警服口袋裡。”
宋昭的心跳聲震得耳膜發疼。
原來父親不是孤軍奮戰,原來總有人在黑暗裡遞刀。
他剛要開口,倉庫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李哥!趙局派巡警來封庫了!”小警員的聲音撞在鐵門上,“說有人違規調閱封存物證!”
李誌剛的臉瞬間煞白。
他抓起清單塞進碎紙機,衝宋昭吼:“從卸貨口走!往西數第三個殘骸區,方向盤還在!”
下午兩點三十六分,拆解場深處的雨雲壓得低低的。
宋昭貓在報廢卡車後麵,聽著巡警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他摸向懷裡的電路板——剛才老吳塞給他的,還帶著體溫。
此刻他的太陽穴跳得像敲鼓,金紋在眼底灼燒,他知道“真相之眼”的限製快撐不住了。
第一個觸碰的是後視鏡。
玻璃碎片紮進掌心,回溯畫麵裡,戴皮手套的手從後座探出,腕骨處有道月牙形疤痕。
第二個是手刹,金屬涼意順著指尖竄上來,他看見父親踩下刹車時,儀表盤顯示“製動係統故障”。
第三個是門鎖,輕叩聲“嗒、嗒、嗒”——和二十年前父親辦公室外的敲門聲一模一樣,是趙振邦的習慣。
最後一次,他跪在滿是鐵鏽的地上,指尖貼上方向盤殘留的皮革。
血漬已經發黑,卻像活過來般灼燙。
金紋爬滿整個視野,這次他看清了——父親掙紮著按下收音機“重播”鍵,u盤紅光再次亮起,“上傳完成”的提示音混著勒頸的悶哼,在雨夜裡炸響。
“周……明遠……”宋昭的聲音散在風裡,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他栽倒時撞翻了工具箱,扳手滾進排水溝,發出空洞的回響。
再醒來時,老吳的煙味鑽進鼻腔。
“小子,命硬。”老頭的背彎得像張弓,卻把他背得穩穩的,“雨要下大了,和三十年前那夜一個味兒。”
七日後,省廳紀檢組約談室的百葉窗漏進幾縷光,在趙振邦額角的汗上折射出碎星。
董嵐把打印好的郵件推到桌中央,“宋建國”的簽名在紙頁上格外醒目,“強拆賬目、行賄記錄、人口販賣名單,全在附件裡。”
趙振邦的茶杯“啪”地摔在地上。
他盯著宋昭掏出的手機,錄音裡的喘息聲清晰得像在耳邊:“周明遠……你逃不掉……”
散會後,宋昭站在趙振邦辦公室外。
風掀起他的衣角,記憶突然湧上來——父親車禍那晚,他站在梧桐樹下,手機屏幕亮著,來電顯示尾號“097”。
他低頭看了眼手表,淩晨五點十分。
市圖書館地下恒溫檔案庫的燈突然亮了。
蘇晚摘下降噪耳機,屏幕上的郵件附件還沒打開。
她摸了摸頸間的銀墜——那是沈蘭心留下的,裡麵刻著“林門”二字。
窗外的雨開始下,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敲摩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