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四十,宋昭的生物鐘比鬨鐘早了十分鐘。
他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那是窗外梧桐在薄霧中輕搖的倒影,斑駁光影如呼吸般起伏,仿佛舊日記憶在牆上低語。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床頭那枚橘子糖紙,鋁箔表麵冰涼而微澀,邊緣被蘇晚的指甲壓出細密折痕,像道隱秘的密碼,在晨光裡泛著啞光的金屬味。
“昭哥。“蘇晚的聲音從樓下飄上來,帶著晨霧的濕潤,尾音像露水滑過葉尖,輕輕墜落。
他推窗望去,冷風裹挾著青苔與濕土的氣息撲麵而來。
她正站在梧桐樹下,帆布包斜挎在肩頭,布麵因常年磨損泛出毛邊,摩擦著她手臂時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發梢沾著露水,一滴正順著鬢角滑落,墜在鎖骨凹陷處。
她懷裡抱著個褪色的鐵盒,金屬外殼冰涼刺手,邊緣鏽跡斑駁,昨夜整理的工具在盒中輕響:毛刷的鬃毛蹭著玻璃鏡片,密封袋窸窣作響,像在低語即將揭開的秘密。
永安裡72號藏在老城區褶皺裡。
兩人穿過青石板路時,晨霧還未散儘,腳底傳來石板沁出的寒意,鞋跟敲擊石麵的聲音被霧氣吸走大半,隻餘沉悶的回響。
牆根的野薔薇攀著殘垣,花瓣上凝著血珠似的露珠,一觸即碎,濺在腳背上,涼得像一聲未出口的尖叫。
宋昭摸了摸腰間的拐杖——金屬扶手已被掌心焐熱,但內芯仍透著陰冷,那是車禍後落下的舊傷,陰雨天會抽著疼。
此刻他走得比蘇晚還快,皮鞋跟叩在碎磚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像節拍器在丈量真相的距離。
“到了。“蘇晚在半扇朽木門前停步。
門楣上“永安裡72“的銅牌早被撬走,隻留道鏽跡斑斑的凹痕,指尖撫過,粗糙如乾涸的血痂。
宋昭伸手推門,鉸鏈發出刺耳的尖叫,木屑簌簌落下,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翅膀撲棱聲劃破寂靜,幾片羽毛飄落肩頭,絨毛輕搔皮膚,帶來一陣戰栗。
樓裡比外頭更暗。
黴味混著潮土味湧進鼻腔,濃得幾乎凝成實體,舌根泛起鐵鏽般的腥澀。
宋昭摸出戰術手電,光束掃過剝落的牆皮,灰白粉塵在光柱中浮遊,像沉睡二十年的亡魂被驚醒。
他記得這裡——實習時參與過突擊,牆角那道磚縫,曾藏著被拐兒童用指甲刻下的血書,如今隻剩一道深痕,像大地的傷疤。
“夾牆在西牆第三塊磚。“他回頭對蘇晚說,聲音在空蕩樓道裡撞出輕微回音。
她已經蹲在牆根,指尖順著磚縫摸索,粗糙的磚麵磨得指腹發燙。“當年我師父說,人販子總愛把賬本藏在最危險的地方。“
蘇晚的指甲劃過某塊磚時,傳來空洞的回響——“咚”地一聲,像敲在空棺上。
她抬頭看他,眼睛在昏暗中發亮,瞳孔裡映著手電的光點,像夜行動物的眸子。“是這裡。“
宋昭彎腰幫忙。
兩塊磚被撬動的瞬間,有細碎的塵土簌簌落下,撲在臉上,帶著陳年的灰腥,嗆得人喉頭發癢。
夾牆露出半人高,黑洞洞的口子像張開的嘴。
蘇晚摸出毛刷輕掃,金屬摩擦聲突然響起——是塊巴掌大的銅牌,裹著層黑褐色的鏽,邊緣還沾著絮狀棉麻纖維,指尖輕觸,鏽屑簌簌脫落,留下棕紅指印,像血漬。
“林記廢品·編號07。“宋昭用放大鏡對準刻痕,玻璃鏡片冰涼貼上眉骨,呼吸陡然一滯。
銅牌背麵有道極淺的劃痕,像被刀尖匆忙劃過的日期:2003517——正是他父親宋明遠出事的前三天。
蘇晚的手指懸在銅牌上方,又縮了回去。“這鏽像血滲進去的。“她聲音發顫,指尖微微抖動,仿佛那銅牌燙手,“二十年前我被關在這裡時,聽見人販子說林老板要新貨,原來林老板是林浩宇。“
宋昭摸出密封袋的手頓了頓。
塑料袋窸窣作響,他凝視著銅牌上斑駁的“林記“二字,突然想起昨夜用“真相之眼“看見的畫麵:襲擊者背包上的標簽,林浩宇胸針的紋路,此刻在腦海裡重疊成一張網,每根線都帶著金屬的冷光與血腥的黏膩。
“不上傳物證係統。“他突然說,聲音低沉,卻像刀鋒劃過空氣。
“去市文化館。“
蘇晚抬頭看他,睫毛上還沾著剛才搬磚時的灰,一顫,灰就落了下來。“你是說“
“以民間文物征集名義錄入非涉密數據庫。“宋昭的拇指抵著密封袋邊緣,塑料的涼意滲入皮膚,“附說明疑似民國賑災物資標記。
他們越急著清理舊賬,就越會暴露馬腳。“
蘇晚笑了,是那種帶著清苦的甜,嘴角揚起的弧度像被風吹皺的水麵。“我就知道,你不是要破案,是要織網。“
上午十點,省廳刑事技術處的空調開得很足。
冷風從出風口嘶嘶吹出,吹在董嵐後頸,激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盯著電腦屏幕,後頸卻沁出薄汗,鹹澀地滑進衣領。
她剛調取完“林記廢品“的工商檔案——2005年注銷,法人是個叫“周德貴“的老頭,可2010年注銷企業名下的土地,竟被“江城安泰勞務公司“以市場價三折收購。
“安泰“她喃喃重複,手指快速敲擊鍵盤,敲擊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
資金流轉圖在屏幕上展開,老疤的銀行賬戶突然跳出來——2018年至今,每月十五號準時到賬的“勞務補貼“,金額剛好覆蓋廢品站的租金和水電。
“這不是偶然。“她抓起記號筆,在白板上畫了個圈,筆尖劃過白板發出刺耳的“吱”聲,“是蓄意安置。
老疤的廢品站,根本就是林浩宇的情報哨。“
下午兩點,江城市圖書館古籍部。
蘇晚坐在古籍修複台前,指尖懸在“發布“鍵上,台麵木紋沁涼,指尖卻微微出汗。
她麵前的電腦屏幕顯示著新公告:“民國賑災體係研究新進展:柒拾貳號倉實物證據現世。“
“要按了?“身後傳來管理員老張的聲音,腳步聲由遠及近,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蘇晚轉頭笑:“張叔幫我看看格式?“趁他俯身時,她快速點擊鼠標——公告發布的瞬間,係統日誌開始跳動,綠色代碼如螢火般閃爍。
三小時後,蘇晚的手機震動。
她點開加密聊天框,宋昭的消息跳出來:“市局內網i,訪問五次,導出照片。“
“他們上鉤了。“宋昭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帶著冷冽的笑,像冰棱墜地,“趙振邦死後,還有人在替林浩宇擦屁股。“
深夜十一點,宋昭的閣樓亮著孤燈。
鎢絲燈泡昏黃,投下長長的影子,像蛛網爬滿牆壁。
他麵前擺著三份材料:老疤的審訊筆錄紙頁泛黃,銅牌照片邊緣卷曲,安泰公司資金流圖上紅線交錯如血管。
鼠標懸在“新建文檔“上,他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證據鏈,要讓他們自己往套裡鑽。“
他將三份材料拚接成《跨省拐賣殘餘勢力與地方權力勾結初查報告》,關鍵人名全部替換成代號。
保存時,故意選了省廳檔案庫最冷門的“曆史積案參考“分類。
末了,他在蘇晚的電腦裡植入個小插件——訪問痕跡,要夠明顯,夠可疑。
四十八小時後,追蹤器提示音在淩晨三點響起。
“嘀——”短促而尖銳,像警報初鳴。
宋昭盯著屏幕上的i地址,三層代理層層剝開,最終定位到開發區管委會三樓——秘書科辦公室。
同一時間,省紀委政策研究室。
陸遠翻看著資產變動記錄,鋼筆尖“哢“地彆進文件縫裡,墨水濺出一點,像血滴。
某套房產的付款方信息刺得他眼睛發疼:“安泰置業有限公司“——林浩宇的影子公司。
“夠了。“他將材料裝進加密信封,在封皮寫上“涉及拐賣殘餘與權力庇護交叉線索“,按下內線電話:“幫我接督導組王組長。“
天快亮時,宋昭站在墓園裡。
父親的墓碑上還沾著夜露,冰涼濕重,他輕輕放下那枚銅牌。“爸,“他的聲音被晨風揉碎,飄散在石碑之間,“你當年沒走完的路,我現在,開始織網了。“
遠處傳來隱約的警笛聲,像根細針,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清晨六點,江城市局物證分析會議室的百葉窗還拉著。
保潔阿姨剛擦完桌子,濕抹布留下淡淡的檸檬清潔劑氣味。
就聽見走廊傳來拐杖叩地的聲響——“嗒,嗒,嗒“,一下比一下清晰,像心跳,像倒計時。
門把手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