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圖書館後間像口老鐘,秒針在宋昭太陽穴上一下下鑿。
他蜷在褪色的舊沙發裡,後頸被彈簧硌得生疼,手機在褲袋裡震得發燙,震感順著大腿往骨頭裡鑽。
“醒了?“
溫茶的熱氣先漫過來,蘇晚的聲音裹著茉莉香,比晨光還輕。
他睜眼時正撞上她垂落的碎發,發梢掃過手背,像片會呼吸的羽毛。
她端著青瓷杯的手背上有淡青的血管,是熬夜修古籍時總壓著桌沿的痕跡。
“你發的那條信息,我查了。“她把平板推過來,屏幕藍光映得眼尾的細紋都清晰了。
宋昭接過茶,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時才驚覺自己的手冰得像塊鐵。
監控截圖裡,2020年6月17日23:47的城南高速口,雨幕把畫麵浸成模糊的水墨。
一輛黑色suv逆著車流疾馳,副駕上的人臉被雨刮器掃出的水痕割裂,但宋昭認得那道眉骨——趙振邦總愛用發膠把眉毛梳成鋒利的劍峰,連車禍那晚都沒變。
“卡口係統日誌顯示,這段視頻48小時內被標記為冗餘,一周後自動覆寫。“蘇晚的手指劃過平板邊緣,“但我托省圖的朋友調了底層數據——標記操作的i地址,屬於市局信息科。“
茶杯在宋昭掌心晃出漣漪。
他想起三年前躺在icu時,主治醫生說的“車禍導致記憶斷層“;想起傷愈歸隊後,所有出警記錄裡“2020617“那頁被換成了空白紙;想起趙振邦拍著他肩膀說“小宋啊,這次事故是天災,組織會照顧你的“時,袖口飄來的雪鬆味。
“我當年出警,是去處理開發區強拆的群眾衝突。“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鐵皮,“有人舉著汽油瓶要燒自已,我帶著物證組去固定現場證據。“
蘇晚的手頓在平板上。
她想起三年前在醫院走廊偷聽到的對話——護士說“那警察命大,被suv撞出十米遠,行車記錄儀都碎成渣“,護工接話“可不是?
聽說那車第二天就過戶給什麼基金會了“。
“不是車禍。“宋昭的指節抵著太陽穴,那裡正突突跳著,“是清除。“
他霍然起身,毛毯“啪“地摔在地上。
蘇晚去撿時,瞥見他褲袋裡露出半截u盤——是昨晚發給督察組的那個,邊緣被他捏出了細微的凹痕。
物證中心的金屬門在身後“吱呀“閉合時,宋昭的鞋跟磕在台階上。
陳法醫的白大褂下擺掃過他手背,像片飄落的雪。
老法醫沒看他,隻把鑰匙串往他掌心一按,鑰匙環上的銅鈴鐺輕響,是宋昭剛入隊時送的拜師禮。
“你父親那案子的卷宗,三年前就調空了。“陳法醫的聲音悶在口罩裡,他正用鑷子夾起一片帶血的骨片,“但你車禍那晚的行車記錄儀“他突然轉身,從抽屜最底層摸出個銀色u盤,“交警隊說硬盤壞了,可我檢查過接口——有十字螺絲刀的刮痕。“
宋昭捏著u盤,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
他知道陳法醫這把老骨頭在賭什麼:物證中心的監控會記下他進檔案室的時間,趙振邦的眼線說不定此刻就在走廊儘頭抽煙;他更知道自己跨出這扇門後,就再不是“停職調查的前警察“,而是“擅自接觸涉案物證的可疑人員“。
“謝了。“他說,聲音輕得像句歎息。
陳法醫沒應,隻是低頭繼續處理骨片,鑷子尖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宋昭退到門口時,老法醫突然開口:“你父親查林氏第一起強拆案時,也拿過這種帶刮痕的硬盤。“
古籍修複室的靜電除塵台被蘇晚用防水布蒙著,宋昭掀開時,台麵上還粘著半片民國信箋的殘紙。
她調暗了頂燈,隻留一盞鵝頸燈照著u盤,光線在她睫毛上投下扇形的影子。
“微電流技術能激活受損的存儲顆粒。“她把u盤接入自製的修複設備,手指在鍵盤上翻飛,“我修複《江城府誌》時用過,不過“她抬頭看他,“可能會漏掉關鍵幀。“
宋昭沒說話。
他盯著屏幕上不斷滾動的十六進製代碼,耳邊響起陳法醫的話——“你父親查的,是林氏的第一筆血債“。
三年前的頭痛突然湧上來,他按住太陽穴,眼前閃過碎片:燒焦的橫幅、摔碎的攝像機、人群裡有人舉著“還我老宅“的木牌。
“有了!“蘇晚的聲音讓他猛地抬頭。
屏幕上跳出一段17秒的視頻:雨夜山路,他的巡邏車剛停穩,後視鏡裡一輛黑色suv的車燈像兩隻猩紅的眼。
撞擊前一秒,副駕車窗搖下,一隻戴黑皮手套的手伸出,指尖在空氣裡劃了個半圓——像是在調整什麼設備。
“等等。“宋昭的瞳孔突然收縮。
金色紋路從眼底漫開時,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這次“真相之眼“回溯的不隻是畫麵:雪鬆香水味鑽進鼻腔,混著雨水和鐵鏽;中控台上那本燙金封麵的書被雨刮器掃過,封底“江城林氏基金會贈“的字樣刺得他睜不開眼。
“林浩宇。“他脫口而出。
蘇晚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住,屏幕藍光裡,她的臉白得像張紙。
第二天上午十點,古籍部的檀木門被敲得山響。
宋昭正用放大鏡查看硬盤接口,蘇晚去開門時,他瞥見走廊裡站著的藏青西裝——趙振邦的褲線挺得能裁紙,皮鞋尖擦得能照見人影。
“宋隊啊,聽說你最近身體還不穩?“趙振邦的笑像塊凍硬的奶油,他越過蘇晚往屋裡看,目光掃過除塵台上殘留的靜電粉,“私調物證、擅自恢複數據“他拖長了聲音,“傳出去對複職可不好。“
宋昭把放大鏡輕輕放下。
他注意到趙振邦左手無名指有圈淡白的痕跡——那是常年戴戒指的印子,和三年前車禍現場目擊者描述的“黑手套上有枚鑲藍寶石的戒指“完全吻合。
“趙副支隊長這麼關心我?“他站起身,身高比趙振邦高出半頭,“不如說說,為什麼環衛工殺人案的卷宗,會在你辦公室保險櫃裡?“
趙振邦的喉結動了動。
他從西裝內袋抽出份文件拍在桌上,封皮印著“停職期間違規接觸案情初步調查通報“,內頁卻滑出張便簽——陳法醫的字跡,力透紙背:“行車記錄原始硬盤,物證中心b區7號冷藏櫃,編號98寒蟬。“
“有些門,推開就是深淵。“趙振邦轉身時,雪鬆香水味裹著威脅湧過來,“你最好想清楚。“
深夜的物證中心像座墳場。
宋昭貼著牆根走,鞋底避開地麵的感應燈。
b區7號冷藏櫃的鎖是老式掛鎖,他摸出陳法醫給的鑰匙時,金屬碰撞聲在空蕩的走廊裡格外刺耳。
“哢嗒“。
冷藏櫃裡沒有生物檢材,隻有塊銀色硬盤,標簽被撕得隻剩邊角,用記號筆歪歪扭扭寫著“寒蟬“。
他剛要伸手,門外傳來皮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篤、篤、篤“,像敲在他心臟上。
他迅速關閉電源,鑽進通風管道時,後頸蹭到了鐵鏽。
透過通風口的網格,他看見趙振邦帶著兩個便衣進來,其中一個的腰間鼓鼓的,是配槍。
“明天起,這櫃子清空封存。“趙振邦的聲音像塊冰,“所有寒蟬相關記錄,抹掉。“
“真要動他?“另一個聲音發顫。
“他不該碰林總的車。“趙振邦的皮鞋尖踢了踢冷藏櫃,“當年老宋頭也是碰了林總的地契,才“
後麵的話被血液轟鳴淹沒。
宋昭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腦海裡炸開父親命案的卷宗——2000年3月12日,建築工宋援朝在工地墜亡,案卷最後一頁的審批人簽名被黑筆塗得隻剩半道筆畫,和趙振邦桌上那份“強拆許可“的簽名筆跡一模一樣。
通風管道裡有灰塵落進眼睛,他眨了眨,金色紋路在瞳孔裡流轉。
這次,他沒再逃避。
淩晨三點,圖書館後間的台燈還亮著。
宋昭在筆記本上寫下最後一行字,筆尖戳破了紙:“既然你們怕寒蟬發聲,那我就讓它,響徹江城。“
窗外的雨開始下了,細細的,像誰在天上撒鹽。
蘇晚端著熱粥進來時,看見他盯著硬盤的目光,像把磨了二十年的刀——終於要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