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食堂的地下爐房，空氣燥熱得如同凝固的岩漿。
巨大的鍋爐發出低沉而有節律的轟鳴，像一顆正在搏動的心臟，每一次跳動，都讓整個空間微微震顫。
在這顆鋼鐵心臟的正前方，中央控製台的幽藍色光芒映照著甜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她手中那把不成比例的巨大湯勺，正不緊不慢地攪動著一整池泛著詭異金光的液體——“記憶原漿”。
池中，一個身影懸浮著，緩緩睜開了眼睛。
是蘇小橘。
不，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完美無瑕的蘇小橘。
它的毛色比林小滿記憶中任何時候都要油光水滑，每一根都像是精心打理過的藝術品。
它的眼神溫順得像一潭靜水，純粹的依戀從中滿溢而出，看不到一絲雜質。
頸部的金屬圈上，用精密的激光刻著一行小字：“專屬寵物”。
當它看到林小滿的瞬間，那雙溫順的眸子裡瞬間爆發出熾熱的光芒，仿佛被瞬間激活。
“主人！”它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愛慕，“我等你好久了，今天給你燉了你最愛的鯽魚豆腐湯！”
話音未落，它已經輕盈地躍出記憶原漿池，身上竟沒有沾染一絲液體。
它熟練地從旁邊的保溫格中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邁著優雅的貓步向林小滿走來。
那股香味，霸道地鑽入鼻腔。
太香了，香得不真實；湯色奶白，均勻得像是一整塊牛奶豆腐融化而成；蔥花翠綠，大小、位置都像是經過精確計算。
這碗湯，完美得就像是人工智能根據“林小滿最愛”這個詞條生成的標準答案，反而讓人感到一陣莫名的反胃。
林小滿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刺破了現場完美的假象。
“林小滿！”郭鐵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壓得極低，充滿了急切，“我用改裝黑進了它的味覺反饋環，給你爭取了屏蔽時間，但它的算力太強，我隻能撐三分鐘！”她瞥了一眼那個捧著湯碗的複製體，飛快地補充道：“你得小心，甜姨灌輸給它的記憶裡，全是你對它的好，那些最溫馨、最甜蜜的片段——可全他媽是假的！”
甜姨站在控製台前，雙手抱胸，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仿佛在聽一個天大的笑話。
“假？什麼叫假？”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鍋爐的轟鳴，“難道真正的感情，就應該充斥著無意義的吐槽、燒焦的飯菜、還有跑調跑到外太空的歌聲嗎？不，那隻是你們凡人對缺陷的美化。我給它的，才是剔除了所有雜質，百分之百純粹的愛。”
複製體蘇小橘已經走到了林小滿麵前，它高高地舉起湯碗，那雙溫順的眸子倒映著林小滿的臉，眼神熾熱得幾乎要將他融化：“主人，喝一口吧，這是你最喜歡的味道，是你親口教我的味道。”
林小滿沒有接那碗湯。
他的目光越過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落在了不遠處蜷縮在管道陰影裡的真蘇小橘身上。
它渾身毛發有些淩亂，眼神警惕，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嗚咽，充滿了不安。
空氣仿佛凝固了。三分鐘的倒計時，在每個人的心頭瘋狂閃爍。
突然，林小滿笑了。
他緩緩地從懷裡掏出那個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紙包，小心翼翼地展開。
裡麵隻剩下一些魚乾的碎屑，混雜著紙張的纖維，看起來可憐又寒酸。
當著複製體蘇小橘的麵，他撚起一小撮碎屑，放進嘴裡，然後用儘全力地咀嚼。
“嘎吱——嘎吱——”
刺耳的、乾澀的聲音在寂靜的爐房裡回響，顯得格外突兀。
複製體蘇小橘精致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完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不和諧的表情。
它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程序化的勸告：“主人，這魚乾……已經過期了，包裝也不乾淨，對身體不好。”
“你記錯了。”林小滿一邊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道，他的笑容帶著一絲挑釁，一絲懷念。
“它第一次吃到魚乾，是我從巷子口的垃圾桶裡翻出來的，都他媽長毛了。”
他頓了頓，目光穿透時空，仿佛回到了那個下著小雨的傍晚。
“它一邊吐，一邊吃，吃得滿嘴都是白沫，還把我的褲腿當餐巾。可它看著我說，‘是臭了點，但你是真心給我的’。”
林小滿的視線猛地轉向角落裡真正的蘇小橘，聲音陡然提高：“你還記得嗎？那天我為了哄你，給你唱《老鼠愛大米》，結果跑調跑成了什麼？”
角落裡的真蘇小橘，那雙一直充滿警惕的眼睛裡，突然迸射出一道光！
它緊繃的身體瞬間放鬆，尾巴像旗杆一樣高高翹起，帶著一絲得意的鄙夷，中氣十足地吼了回去：“你騙人！你哪有那麼好的記性！明明是《老狗愛吃屎》！”
“哈哈哈哈！”
“喵嗚哈哈哈！”
一人一貓，在這壓抑得快要爆炸的地下空間裡，旁若無人地對視著，爆發出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
這笑聲，像是兩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複製體蘇小橘的身上。
它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捧著湯碗的手不穩，滾燙的魚湯灑了一地。
它猛地抱住自己的頭，發出了淒厲的嘶吼：“不……不對！你們的記憶不一致！數據庫裡的記錄不是這樣的！係統告訴我，主人最愛乾淨……主人喜歡完美的一切……不……不該是這樣的！”
它體內的電路發出“劈啪”的爆響，皮膚下有藍色的電弧在瘋狂閃爍，完美的外表開始出現數據亂碼般的龜裂。
“廢物！”甜姨臉色鐵青，發出一聲怒吼，“核心記憶被汙染了！立刻給她注入高純度甜香，強製覆蓋！”
她猛地拍下一個紅色的按鈕，身後的巨大鍋爐立刻發出一聲尖嘯，一道濃鬱的金色霧氣從管道中噴射而出，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直撲林小滿和真蘇小橘！
然而，那金霧在靠近林小滿身前一米處，卻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被郭鐵架設的所發出的紊亂電波瞬間打散，化為虛無。
“沒用的！”郭鐵咬著牙，額頭上全是汗珠，“我的能扭曲它的認知，就能扭曲你這套狗屁香料的邏輯！”
就在這一瞬間，林小滿動了。
他一把將真正的蘇小橘從角落裡撈進懷裡，用儘最後的溫柔，將指尖上僅剩的一點魚乾碎末，小心地喂進它的嘴裡。
“記住，”他貼著它的耳朵，用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說，“老子不是什麼完美的狗屁主人——我是那個會把飯煮糊、會忘記給你喂糧、半夜打呼嚕能吵得你睡不著覺的笨蛋鏟屎官。”
真蘇小橘滿足地眯起眼睛，用頭使勁蹭著他的下巴，喉嚨裡發出雷鳴般的呼嚕聲。
下一秒，一股璀璨奪目的金光，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它自己的體內猛然爆發！
那光芒溫暖而真實，充滿了生命的力量，瞬間將整個爐房照得亮如白晝！
它猛地從林小滿懷中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金色的弧線，帶著一股無可匹敵的氣勢，一爪子狠狠拍向那個正在崩潰的複製體。
“聽見沒有！”它的聲音在光芒中回響，帶著貓科動物獨有的驕傲與霸道，“他連魚乾都舍不得買新的，摳門得要死，但他——是我的！”
複製體在耀眼的金光中，身體被迅速分解成無數細小的數據流。
它最後看了一眼緊緊相擁的一人一貓，那雙溫順的眸子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絲真正的茫然和悲哀。
“如果……愛是瑕疵……”它的聲音像風中殘燭，在數據流的消散中飄散開來，“那我……從未被愛過。”
光芒散去，複製體徹底消失，隻留下一地完美卻冰冷的魚湯。
林小滿緊緊抱著懷裡溫熱的、真實的蘇小橘，望著那片消散的光影，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但真正的貓，隻認那個有裂痕的家。”
爐房裡恢複了死寂，隻剩下鍋爐依舊在徒勞地轟鳴。
突然，一陣劇烈的震動從腳下傳來，仿佛整座城市都在。
甜姨臉色煞白地看著控製台，上麵的所有數據都已清零，隻剩下一個巨大的、血紅的倒計時，正在瘋狂跳轉。
它最終停在了一個數字上——71:59:59。
與此同時，一股無形的吸力從爐房的穹頂傳來，將剛才複製體消散後殘留的數據殘渣，連同那池記憶原漿中逸散出的金色光點，全部卷起，朝著一個遙遠而未知的方向，瘋狂地彙聚而去。
真正的決戰，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以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