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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歲末染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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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啟十三年冬至,蘇州城的雪終於積住了,硯微染坊的青瓦上蓋著層薄白,像撒了把糖霜。蘇微站在灶前,看著阿竹將最後一籠蒸好的糯米倒進石臼,少年掄著木槌的胳膊上已見肌肉的輪廓,額角的汗珠子砸在糯米上,洇出小小的濕痕——這是他來染坊的第五個月,學染布的同時,竟也跟著夥夫學會了做冬至圓,說“染坊的日子,得有煙火氣才暖”。

她今年三十歲,鬢邊的赤金點翠步搖在蒸汽裡泛著微光,是方才沈硯幫她簪上的。他說“冬至大如年,該戴點鮮亮的”,卻在她轉身時,悄悄用左手拂去她肩頭的雪沫,動作輕得像怕碰壞了新染的“月白色”。

“蘇姐姐,三爺爺又在賬房算年賬了!”沈明捧著個陶碗進來,裡麵是剛做好的桂花冬至圓,圓子在紅糖水裡滾得發亮,“我喊他來吃,他說還差杭州分號的‘煙霞色’賬目沒核完,非說‘年底的賬,一分一毫都不能錯,就像染布的方子,差一絲就偏色’。”

蘇微接過陶碗,指尖觸到滾燙的瓷麵,連忙往碗沿哈了口氣:“讓他算吧。”她掀開賬房的棉簾,看見沈硯趴在案上,左手撥著算盤,右手按著厚厚的賬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案頭堆著七八本賬簿,最底下那本的邊角已磨得起毛,是元啟十三年的總賬,上麵密密麻麻記著“靛藍二十擔”“蘇木五十斤”,墨跡深處還藏著點“醉胭脂”的殘紅,是阿竹上次試色時不小心蹭上的。

“先吃圓子。”蘇微把陶碗放在他手邊,桂花的甜香混著賬冊的墨氣,漫過案上的染譜,“再算下去,你的手該抖得握不住算盤了。”

沈硯抬頭時,眼裡還蒙著層水汽,看見碗裡滾圓的冬至圓,忽然笑了:“還是你懂我。”他的右肩在寒氣裡脹得厲害,方才撥算盤時,木珠好幾次從指縫溜走,此刻卻仍惦記著,“杭州的‘煙霞色’今年多銷了三成,陳小姐說開春想加開兩個染缸,得提前備料。”

蘇微替他揉著右肩,指尖按在那道舊傷的疤痕上,硬硬的像塊陳年的染材:“讓阿福去采辦就是。”她忽然瞥見案角的小木箱,裡麵是沈硯整理好的年禮,給寒山寺的師父備了新染的“月白”僧袍,給秦掌櫃的是兩匹“薄荷綠”杭綢,給落霞鎮李木匠的,則是阿竹親手染的“霜菊色”布料——少年說“這顏色像李爺爺院裡的菊,看著精神”。

“阿竹的‘霜菊色’,染得比去年的明兒還好。”沈硯忽然開口,目光落在窗外,阿竹正踮腳給晾布架上的“暗香色”掃雪,木杆上的綢緞在風中輕輕晃,像片紫褐色的雲,“這孩子心裡有譜,不僅是染布,做事也透著股穩勁,像他爹阿忠。”

蘇微的心輕輕一動。阿忠的名字,沈硯已許久沒提過。元啟十三年春天那場風波後,這三個字像塊沉在水底的染材,看似被遺忘,卻總在不經意間浮上來,提醒著那些藏在歲月裡的善意。

午後,秦掌櫃帶著徒弟來了,背著個藥箱,說是“給沈大人送些冬日的補藥,順便討碗冬至圓吃”。老掌櫃的目光掃過賬房的年賬,忽然指著“薄荷五十斤”的記錄笑道:“沈大人今年的薄荷用得比往年多,是阿竹染‘薄荷綠’用的?”

“是,也不全是。”沈硯的聲音帶著笑意,左手拿起案上的薄荷膏,“給我敷肩的薄荷膏,也用了不少。”

秦掌櫃瞪了他一眼,轉頭對蘇微道:“蘇掌櫃,您得看緊些。他這身子,是當年在牢裡虧空了底子,冬天就像塊浸了水的布,經不得凍,也經不得累。”他從藥箱裡取出個油紙包,“這是我新製的當歸膏,您給他抹在肩頭上,比薄荷膏暖些,防開春犯咳疾。”

蘇微接過油紙包,指尖觸到裡麵溫潤的膏體,忽然想起元啟七年的冬至,沈硯剛從京城回來,咳得直不起腰,秦掌櫃也是這樣,冒著大雪踏進門,說“沈大人這病,得慢慢養,就像染壞的布,得一遍遍漂,才能回原色”。那時的雪,比今年的冬至,更熬人。

秦掌櫃走後,沈硯果然被蘇微按在竹椅上歇著。她坐在旁邊的小凳上,用指尖沾了當歸膏,輕輕揉著他的右肩。藥膏的暖意混著他身上的皂角味,像盆炭火,烤得人心裡發暖。

“明兒方才說,陳小姐開春想親自來蘇州學染‘煙霞色’。”蘇微忽然開口,指腹劃過他肩頭的疤痕,“她說‘光在杭州看樣布不夠,得親手染過,才知這顏色裡的金紅,是楓香脂與蘇木熬了多少個日夜才得的’。”

沈硯的眉峰動了動:“她倒是個認死理的。”他頓了頓,聲音軟下來,“讓她來吧,正好開春的楓香脂新收,讓她親手試試,才知這‘煙霞色’的金紅裡,藏著多少耐心。”

蘇微笑了。他總是這樣,嘴上說著“麻煩”,心裡卻早替孩子想好了周全的法子。就像當年教沈明調“龍井綠”,先說“茶渣的量最難控”,轉頭卻在染缸邊守了三個通宵,陪著少年試了二十多次才成。

傍晚,落霞鎮的李栓柱來了,趕著輛驢車,車上裝著半車新劈的柴火,還有壇埋在地下的米酒,說是“李木匠讓給沈大人的,說‘冬至喝口老酒,能抵半年寒’”。他看見阿竹正在給染坊的門楣掛紅燈籠,少年踩著木梯的腳有些晃,卻仍堅持要把燈籠掛得端端正正,忽然笑道:“這孩子,像極了當年的沈大人,做事軸得很,卻讓人放心。”

蘇微接過他遞來的米酒,酒壇上的泥封還帶著落霞鎮的紅土,忽然想起元啟三年的冬至,她也是這樣,捧著李木匠釀的米酒,站在落霞鎮的老槐樹下,等沈硯從蘇州回來,那時的酒,比今年的烈,卻也比今年的暖。

“替我謝李大叔。”蘇微把酒壇放在灶邊,“等雪停了,我和沈硯去落霞鎮給他拜年。”她忽然想起李栓柱說的,沈硯安的小閨女滿月了,用的繈褓正是他自己染的“落霞紅”,“那孩子的手藝,越發好了。”

李栓柱撓著頭笑:“他說都是跟著《硯微染譜》學的,還說……等開春想送閨女來認您當乾娘,說‘沾沾蘇掌櫃的靈氣,將來也能調出好顏色’。”

沈硯正在給紅燈籠係繩,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繼續手裡的活計,聲音卻輕了些:“讓他來。”

蘇微知道,這是他能給沈硯安的,最體麵的接納。有些過往不必清算,有些未來卻該敞開,就像染坊的門,冬天雖關著棉簾,卻總在門楣掛盞紅燈籠,等著風雪裡的人來歇腳。

夜裡,雪下得更緊了,染坊的燈亮到很晚。阿竹趴在燈下給沈硯的賬冊描紅,少年的字已初見筋骨,隻是在“硯微染坊”四個字上,總刻意模仿沈硯的筆鋒,說“這名字,得有三爺爺的力道才穩”。沈明坐在旁邊核杭州的訂單,沈硯則靠在竹椅上,蘇微坐在他腳邊,給他敷著當歸膏。

“明兒的親事,彩禮清單我列好了。”沈硯忽然開口,藥膏的暖意混著他身上的酒香,像冬夜裡的一爐火,“二十匹‘煙霞色’,十匹‘霜菊色’,再加兩匹‘暗香色’,都是咱們染坊最好的料子,配陳小姐正好。”

沈明的耳尖瞬間紅了,手裡的訂單紙嘩啦作響,卻沒反駁。蘇微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再讓阿竹繡幾對蘭草並蒂的枕套,喜慶又合咱們染坊的性子。”

阿竹連忙應著,忽然問:“三爺爺,您當年給蘇姐姐下聘時,用的什麼料子?”

沈硯的臉微微發燙,蘇微笑著替他答:“就一匹染壞的藍印花布,還有他親手雕的白玉蘭簪,卻比什麼綾羅綢緞都金貴。”

沈硯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薄布傳過來:“是我這輩子送過的,最珍貴的聘禮。”

元啟十三年的冬夜,染缸裡的靛藍結了層薄冰,灶膛裡的炭火卻旺得很。蘇微給沈硯的護腰縫上最後一針,他則在年賬的最後一頁,用左手畫了朵小小的並蒂蘭,旁邊寫著“元啟十三年,歲末大吉”。筆鋒雖顫,卻比任何時候都端正。

她忽然覺得,元啟十三年的歲末,是真的暖。暖在冬至圓的甜裡,暖在賬冊的墨裡,暖在身邊人交握的手裡,暖在那些藏在染坊角落的,帶著草木香的日子裡。

窗外的雪還在下,卻蓋不住染坊的燈火,蓋不住灶膛的熱氣,更蓋不住那句沒說出口的話——

有你在,再冷的歲末,也是暖的。

而元啟十四年的染坊,正像石臼裡的冬至圓,在歲月的捶打下,慢慢變得軟糯、圓滿,等著被新的春天,染上更鮮亮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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