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五年夏至,蘇州織造府的染坊裡彌漫著草木灰與蘇木混合的氣息。蘇微正指揮夥計往染缸裡傾倒新調的媒染劑,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浸得貼在臉上。沈硯坐在廊下的竹椅上,左手翻著賬冊,右手搭在扶手上,指節偶爾會無意識地蜷縮——那是舊傷在陰雨天的隱痛。
“這批絳色羅紋錦,按沈大人說的,多加了兩成明礬。”染坊的王師傅舉著塊晾半乾的料子過來,臉上帶著佩服,“蘇掌櫃您瞧,這色兒勻得,比宮裡的貢緞還亮堂。”
蘇微接過料子,指尖撫過細膩的紋路。這是沈硯憑著記憶改良的方子,當年在沈府書房,他曾見過工部的染造秘籍,雖記不全,卻總能點出關鍵。“王師傅費心了。”她轉頭對沈硯道,“按這個成色,秋闈的單子該能提前交了。”
沈硯合上冊子,目光落在她沾著染料的指尖。那雙手比在落霞鎮時更粗糙,卻也更有力量,仿佛能握住這世間所有的瑣碎與艱難。“明兒的束脩該送了吧?”他忽然問,“先生說他近日在學《禮記》,得備些好紙。”
“已讓石頭去買了。”蘇微笑著擦手,“順帶讓他捎了些新出的藕荷色紗,給明兒做件夏衫。”
沈明在蘇州府學已住了三月,性子漸漸開朗,隻是每晚仍要跑回染坊後院的住處歇腳。他總說“姐姐的染坊睡得香”,其實是舍不得離開這兩個把他從亂葬崗護到如今的人。
這日傍晚,沈明抱著卷宣紙回來,進門就喊:“三哥哥,蘇姐姐,先生誇我字有進步!”他展開紙,上麵是臨摹的《蘭亭集序》,筆鋒雖稚嫩,卻已有了幾分沈硯的影子。
沈硯用左手拿起筆,蘸了墨,在字旁輕輕圈點:“‘之’字的捺腳該再舒展些。”他的右手仍抖得厲害,卻執意要教明兒寫字,說“沈家的字,不能斷了傳承”。
蘇微坐在一旁縫補沈硯的舊棉袍,聽著師徒倆一教一學,針腳在布麵上走得格外勻淨。廊外的石榴花開得正盛,紅得像團火,映得沈硯側臉那道淺疤若隱隱現——那是靖王黨羽留下的印記,如今倒成了他臉上最生動的紋路。
夜裡,沈明睡熟後,沈硯忽然從枕下摸出個小小的木盒。打開一看,裡麵是支竹製的筆,筆杆被摩挲得發亮,筆頭纏著細細的銅絲。“周大人讓人做的。”他聲音低沉,“說……說能幫著穩住手腕。”
蘇微拿起筆,指尖觸到銅絲的涼意:“試過了?”
他點頭,眼裡閃過一絲黯然:“寫‘蘇微’二字,還行。”
她忽然想起元啟三年那個秋夜,他在落霞鎮的布坊裡,用這隻手寫下“八月十五來接你”。那時的字跡清雋,如今卻要靠銅絲才能穩住。蘇微心裡一酸,握住他的右手,輕輕按揉著變形的指骨:“會好的,慢慢來。”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繭蹭著她的皮膚:“微微,明日陪我去趟寒山寺吧。”
寒山寺的鐘聲在清晨的薄霧裡蕩開,帶著禪意的悠遠。沈硯在佛前上香時,蘇微看見他嘴唇翕動,像是在許願。出來時,寺外的市集正熱鬨,一個賣花的老婆婆遞過來兩枝蘭草,帶著晨露的清新。
“公子與姑娘真是般配。”老婆婆笑得眯起眼,“這蘭草贈你們,像極了姑娘鬢邊的步搖。”
蘇微摸了摸鬢角的金步搖,那是柳氏所贈,如今已成為她的念想。沈硯接過蘭草,用左手笨拙地分成兩束,一束遞給她,一束自己拿著:“佛前許願,說想看著明兒長大,看著你的染坊開到杭州去。”
“貪心。”蘇微笑著嗔他,卻把蘭草湊近鼻尖,香氣清冽,像極了當年沈府後院的味道。
回到染坊時,周大人已在等候,手裡拿著封京城來的信。“柳夫人的信。”他把信遞給沈硯,“說沈府的宅子已修繕妥當,問你們何時回去看看。”
沈硯拆信時,手指有些抖。信上是柳氏娟秀的字跡,說族裡的小輩都已開蒙,讓他不必掛心,又特意叮囑蘇微“照顧好阿硯的手,他性子犟,彆讓他累著”。
“回去嗎?”蘇微輕聲問。
他將信紙折好,放進貼身的荷包:“等明兒束脩期滿吧。”他望著染坊晾曬的綢緞,在夕陽裡泛著流光,“這裡很好,比京城好。”
蘇微知道,他不是不想回去,是怕觸景傷情。那些在牢裡受的苦,那些沈家的變故,都成了他心底的疤,需要江南的溫潤慢慢撫平。
七月初七那日,染坊的夥計們都回家過節了。蘇微在院裡擺了張矮桌,上麵放著新做的巧果,還有沈硯用左手削的木簪——簪頭刻著朵歪歪扭扭的蘭草,是他練了半個月的成果。
“給你的。”他把木簪遞給她,耳根微紅,“比不得金步搖,卻是我親手做的。”
蘇微接過來,簪在發間,長度剛剛好。月光落在兩人身上,染坊的靛藍缸泛著幽光,像片沉靜的海。
“沈硯。”她忽然開口,聲音在夜裡格外清晰,“明年春天,咱們把落霞鎮的‘微記布坊’遷來蘇州吧,就叫‘硯微染坊’。”
他猛地抬頭看她,眼裡的光比月光還亮:“好。”
沒有三媒六聘,沒有鳳冠霞帔,隻有一句“好”,像染布時定色的媒染劑,讓所有的情愫都沉澱下來,變得真切而安穩。
元啟五年的秋夜,蘇州的月光格外溫柔。蘇微靠在沈硯肩頭,聽著染坊的蟲鳴,忽然覺得,那些顛沛流離的過往,那些刻骨銘心的傷痛,都化作了此刻的安寧。他的手或許永遠無法再握筆,卻能緊緊牽著她的手;她的布坊或許永遠成不了皇商,卻能染出世間最動人的顏色。
遠處傳來更鼓聲,咚、咚、咚,一共三下。沈硯低頭,在她額間輕輕一吻,像吻過一片初生的蘭草。
“往後的日子,有我。”
“嗯,有你。”
染坊的燈火在夜色裡亮著,像顆溫暖的星,照亮了往後漫長的歲月。而那些關於救贖與成長的故事,還在江南的煙雨中,緩緩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