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慘淡的光從屋頂巨大的窟窿斜切下來,像是潑下一盆摻了灰燼的臟水,落在堂屋冰冷泥濘的地麵上。那股混合著新鮮腐肉和陳年腐朽的惡臭並未因陽光的到來而消散,反而在微溫的空氣中發酵般變得更加粘稠、刺鼻,如同無數細小的、腐敗的顆粒,附著在口鼻的每一次喘息裡。
羅塵蜷縮在牆角與黑棺形成的逼仄角落裡。麻木僵硬的後背緊貼棺材板,冰涼的觸感透過濕透的破衣,凍得骨髓都在發顫。徹夜未眠帶來的不僅僅是極致的疲憊,更像是一種精神被抽空後的虛脫。意識如同漂浮在渾濁的濃霧裡,沉重、粘滯。每一次試圖聚焦思維,都會牽扯到太陽穴深處針紮似的脹痛。
昨夜……那具無名屍……那隻青白腫脹的手……棺材裡掙紮的異響……自己破釜沉舟甩出的那滴混著舌尖血和劣質朱砂的汙穢……屍體額頭爆出的焦糊輕響和瞬間的死寂……
還有……那無處不在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般…“注視感”!
這些碎片如同淬毒的冰碴,反複切割著他脆弱的神經。它們不再單純是恐懼,而是混入了某種更深如同精神汙染般的後怕與惡心。每一次回憶,都伴隨著胃袋深處生理性的抽搐和靈魂層麵強烈的排斥!使用那本《秘籙》帶來的力量,就像赤手在濃稠的屍漿裡抓取救命稻草,抓到了,卻也粘了一身永遠洗不掉的汙穢陰寒!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虛弱警兆如同冰冷的電流,竄過他殘破的身體。那卷被汗水、血汙和泥濘浸染得邊緣發黑、冰冷刺骨的《辰州秘籙·屍行篇》,此刻就緊緊貼在他的胸膛心口。皮革特有混著防腐藥草和屍臘陰濕氣息的怪味,鑽入鼻腔。它像個沉重冰冷的心臟。
不行!必須弄清楚!
再稀裡糊塗地用下去……下一次……死的會不會就是自己?!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一根絞緊的麻繩,勒得他透不過氣。強烈的求生意誌壓倒了身體的極度抗拒和精神的強烈排斥!他幾乎是靠著本能驅動,僵硬極其緩慢地抬起因寒冷和恐懼而失去血色的左手。五指因為徹夜的緊攥和過度用力而有些不聽使喚地微微痙攣。
手指如同穿過冰冷粘稠的沼澤,艱難地摸索到緊貼在胸口的那個冰冷卷軸邊緣。那鞣製人皮般的觸感,激得他皮膚下的肌肉一陣緊縮。
終於!指尖勾住了皮卷邊緣厚重龜裂的硬皮封麵!
他像揭開一塊粘在皮肉上的陳舊血痂,深吸了一口混著腐臭的冰冷空氣,猛地一使勁!
“呼啦——”
冰冷滑膩的皮卷被強行拉開,發出輕微滯澀的聲響!濃烈的陳年屍藥、黴變紙張以及一絲若有若無、沉澱已久的血腥氣味瞬間混雜著湧出!那股氣息鑽入鼻腔,立刻引發一陣強烈的反胃!
羅塵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被釘死一般,強行聚焦在因翻動而微顫的皮頁上!那些扭曲盤結、如同百千蟲豸纏繞爬行的古奧文字和圖譜,在昏蒙的晨光下顯得更加詭異森然!
他不願、也不敢再看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氣行周天”、“鐵屍行樁”!更不敢去碰觸後麵那些明顯威力更大、但也更顯陰毒邪異的圖譜!他的目光,如同受驚的獵物,本能地在密密麻麻的鬼畫符之間飛快地逡巡,隻想找到一個框子!一個邊界!一個能告訴他什麼能做、什麼碰都不能碰的紅線!好讓自己這艘破船,不至於立刻沉沒在那無邊致命的黑海裡!
就在他目光近乎渙散、精神快要支撐不住時——
皮卷靠後幾張相對獨立、似乎是先輩強行縫補插頁更古舊更脆化的焦黃獸皮上,幾行文字猛地撞入了他的眼簾!
那字跡!不是用朱砂勾勒!而是用一種極其沉暗、近乎凝滯發黑的色彩篆刻而成!每一筆都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意味!筆鋒僵直,拐角銳利如刀,如同枯骨刻就的法條!
“警!凡施法驅屍,必先明因果,識其源!”
“一禁:怨煞纏身者不抬!”——後麵附著蠅頭小字,字跡因年代太過久遠幾乎湮滅在蟲蛀孔洞間,隱約可辨:“……身懷莫大冤屈怨憤,或遭橫禍慘死者,其屍煞之烈,噬主食心,雖銅屍法體不可禦……”
“二禁:雷雨交加時不抬!”——“天威惶惶,屍氣引煞,招萬鬼窺伺之劫……”
“三禁:生人撞屍麵者不抬!”——“……陽氣衝煞,屍動驚天,百骸僵者必化厲魄……”
“三不抬”!
羅塵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了一把!那獸皮紙頁上每一個漆黑僵直的字,都像是一根冰冷帶倒刺的鋼釺,狠狠釘入了他的眼球!一種遠比之前的恐懼更深沉、仿佛觸碰到了某種絕對不可撼動的冥冥禁忌規則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起,如無數冰針刺穿了他的天靈蓋!
“怨煞纏身者不抬”!這幾個漆黑猙獰的字眼,在他腦子裡瘋狂放大!像一座冰冷的石碑轟然砸落!
昨夜的畫麵不受控製地在他眼前炸開!
那被丟棄進破敗義莊、無人看管的無名薄棺!
那從棺材縫隙滑出的灰青色破爛衣袖上凝固的大片黑紅血漬!
那隻搭在棺材板邊緣、慘白腫脹如泡發水鬼、指關節卻呈現出扭曲青紫色的死人之手!
掙紮時骨節發出的非人“咯咯”聲!如同破風箱“嗬嗬”作響的胸腔!
以及……那強烈幾乎要將一切拖入地獄般的怨怒和不甘!那橫死暴亡的慘烈氣息!
這……這不是符不符合“抬”的問題!這具屍體本身……它根本就是……怨煞纏身!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貫通四肢百骸!羅塵猛地扭頭!布滿血絲、帶著濃重黑眼圈的雙眼,驚恐萬狀地死死瞪向堂屋中央——那口在晨光下靜靜躺臥、散發出濃烈惡臭的薄皮棺材!
心,跳到了嗓子眼!喉嚨被無形的恐懼之手死死扼住!
它……真的是“纏身”的嗎?!
這個念頭如同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幾近崩潰的神經上!
就在他驚駭欲絕的目光聚焦在那口棺材上的瞬間——
棺材板豁開的那道縫隙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死寂的黑暗裡……
似乎……
有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像是一隻緊閉的眼皮下方……極輕微地……顫動了一瞬?!
僅僅是極其模糊的一下!
快得如同錯覺!
但那股源自屍體本身、被定住之後幾乎消散大半的陰冷怨氣,此刻卻仿佛被羅塵此刻那翻江倒海的巨大驚恐再次刺激到了!
棺材周圍的空氣!猛地沉凝了一瞬!一股極其細微、卻如同冰錐般銳利的惡念,如同被驚醒的毒蛇,倏地刺向縮在牆角的羅塵!
羅塵如同被無形的尖針狠狠刺穿心臟!渾身汗毛刹那間根根倒豎!巨大的恐懼讓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抽氣!
“呃——!”
就在他這一聲驚喘發出的刹那!
啪嗒……
昨晚被他甩上屍體額頭的那滴乾涸凝結汙穢不堪的血汙朱砂印痕中心,幾道極其細微如同蛛網般裂開的紋路……無聲無息地……蔓延了一絲絲!
裂痕的邊緣……乾涸的黑紅色……竟隱隱透出一絲極其詭異、非自然形成的冰森幽暗的青色!如同被什麼極陰之力從內部腐蝕!
一種……冰冷刺骨、不容置疑的……警示!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警告符咒!
羅塵的腦子裡像引爆了一顆炸雷!
“嘶……”
巨大的寒意如同一桶冰水從頭頂淋下!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在一起!昨夜所有的不安、那如影隨形的冰冷注視、靈魂深處的排斥與虛弱感……此刻瞬間被這冰冷的裂痕具象化了!
觸碰大忌!反噬!定會反噬!書上說的!死路!
敬畏!
一種源自生命對無邊無際幽冥規則最原始、最本能的敬畏!如同實質的冰潮,徹底淹沒了羅塵!
他再也支撐不住那早已透支到極限的意誌和身體,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到幾乎無聲的嗚咽,整個人如同徹底被抽掉了骨頭的軟泥,“噗”地一聲,側身癱倒在冰冷濕滑的牆角泥濘裡。
枯瘦的臉頰側貼在泥地上,冰涼的汙泥沾汙了臉頰。額角磕在冰冷堅硬的黑棺一角,瞬間一片青紫。
但那點刺痛他根本感覺不到!
他的眼睛依舊瞪得滾圓,幾乎要凸出眼眶!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凝固在那口薄皮棺材縫隙,屍體額頭那塊開始悄然變化、裂開的血汙符印上!
那印痕,不再僅僅是他胡亂施為的證明。
那是禁忌觸碰後留下的……催命符!
是來自那個冰冷屍骸深處、那道絕不容觸碰纏繞的怨煞發出的冰冷死兆!
敬畏如同沉重的冰棺,將他死死封凍在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汙穢之地。每一次掙紮著向秘籙索取力量的衝動,都如同在冰棺內側徒勞抓撓留下的血痕,最終隻證明著自己的愚蠢與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