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舒的臉倏地紅了,低頭把最後一頁批注疊好:“一會得去係裡交材料,這些你先看著。”
“有不懂的標出來,晚上我再來。”
她背起帆布包時,忽然想起什麼,從兜裡摸出顆大白兔奶糖放在桌上,“補充能量,繼續戰鬥。”
許成軍捏起那顆裹著透明糖紙的大白兔奶糖。
笑了。
是的,1979年已經有大白兔奶糖了。
大白兔奶糖的前身可追溯至1943年上海愛皮西糖果廠生產的“abc米老鼠糖”。
1950年公私合營後,並入上海冠生園並更名為愛民糖果廠。
1959年正式推出以白兔形象為標誌的“大白兔奶糖”,作為國慶十周年獻禮產品。
尼克鬆訪華期間,大白兔奶糖還作為國禮贈予漂亮代表團。
今年,大白兔憑借卓越品質榮獲國家銀質獎,徹底鞏固了國民品牌的地位。
他望著蘇曼舒轉身時飄動的發梢,忽然想起“思與境偕”四個字。
隨手寫在了筆記本上。
“謝了。”
他對著她的背影輕聲說,聲音有些飄忽。
蘇曼舒腳步頓了頓,沒回頭,隻抬手揮了揮。
逃也似的跑了。
木門“吱呀”輕響著合上,把資料室的靜謐重新裹回來,隻剩下筆尖劃過稿紙的沙沙聲。
許成軍剝開奶糖塞進嘴裡,奶香在舌尖漫開。
嗯,很甜。
他低頭翻看那些批注,蘇曼舒的字跡娟秀。
在“中和之美”那段旁寫著“可對比《文心雕龍・定勢》篇”,鉛筆小字旁還畫了個小小的箭頭,指向資料室鐵櫃的方位。
“心思倒細。”
他失笑搖頭。
忽然發現最後一頁空白處,她用鉛筆描了朵極小的蘭草,花瓣細弱卻筆筆分明。
還藏的挺深。
許成軍把批注按章節夾進論文,想起蘇曼舒說的三樓打字機。
他抱著稿紙往走廊走,木質樓梯在腳下發出輕響,路過會議室時特意往裡望了眼。
長桌蒙著藍布,牆角立著老式落地扇,扇葉上積著薄塵。
打字機藏在走廊儘頭的雜物間,鐵殼上印著“上海製造”。
許成軍試著按了幾個鍵,“哢嗒”聲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
是台機械打印機。
這年頭打印機屬於“貴重辦公用品”,等閒人用不得,這台屬於快要淘汰的老家夥。
不用想,這估計是蘇同學給他開的小後門。
從那塊上海牌手表到這個年代不算樸素的穿衣打扮再到對知識麵和對中文係的熟稔,
這姑娘也不一般。
打印機雖然老,但勉強能用。
他鋪開稿紙開始打字,機械聲在空蕩的走廊裡回響,把“傳統文論現代轉化”幾個字敲得格外清晰。
暮色漫進走廊時,他才停下手。
機械打字機的使用邏輯其實很簡單,甚至比早期電腦更“直觀”。
前世在單位庫房盤庫時,有幸和同事一起盤過一台80年代的老家夥。
打字機鍵盤和現代鍵盤布局基本一致,按下按鍵,打字錘就會擊打色帶在紙上留下字符,和用鍵盤“敲字”的邏輯完全相通。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打完一行後,要轉動右側的“換行旋鈕”,紙張會自動上移一行。
倒是沒想到有一天真的用這玩意敲上了論文。
遠處傳來食堂開飯的哨聲,他摸出帆布包裡的玉米餅,就著自來水啃了兩口。
目光落回打字機旁的論文上。
晚風從窗戶鑽進來,帶著操場的青草氣。
許成軍把打好的論文疊整齊,
又一次遇到了一樓大廳那塊鏡子。
這次好像有人擦過了,
到是乾淨了不少。
木門推開時,昏黃的燈光下已坐著人。
蘇曼舒正趴在桌上寫著什麼,發梢垂在稿紙上,手邊放著個搪瓷杯。
見他進來,她抬起頭,眼裡的驚訝很快化成笑意:“這麼快就打完了?”
“托你的福。”
許成軍把論文放在桌上,笑著說:“剛發現你畫的蘭草,藏得夠深的呀。”
蘇曼舒的耳尖騰地紅了,慌忙把稿紙往抽屜裡塞:“隨手畫的……你論文研究透了?”
他也不是個愛戲弄人的性格,
任由蘇曼舒岔過話題。
姑娘的小心思最好不要挑開了說,
要不最後難受的還是你自己。
“基本上,”他指著論文,“但是‘比興傳統’那段,總覺得論證還差點火候。”
月光從高窗淌進來,落在兩人中間的稿紙上。
蘇曼舒拿起鋼筆圈畫,許成軍湊過去看,發絲不經意間碰到一起。
她忽然抬眼笑:“你看這月光,落在稿紙上像不像未乾的墨?古人說‘詩中有畫’,原來文論裡也藏著這樣的景致。”
許成軍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欞,月光穿過雕花鐵欄,在稿紙上投下細碎的格紋。
晚風卷著樟木香氣從窗縫鑽進來。
吹動蘇曼舒垂在肩頭的發絲,發梢掃過他手背時,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手。
空氣裡忽然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混著遠處操場傳來的零星笑語。
許成軍看著她泛紅的耳尖,又瞥見稿紙上那朵藏在頁腳的蘭草,忽然覺得該把這瞬間記下來。
不是論文裡的考據,
也不是文論裡的術語,
就隻是此刻的月光、晚風,和心尖那點輕輕晃的漣漪。
當一點點漣漪連成片,
好像聽到了似有若無的海浪聲。
他拿起桌上的鉛筆,在空白稿紙一角寫下“看吧”兩個字,
筆尖頓了頓,又添了行小字:“給你。”
《看吧》
——給你
作者:許成軍
看吧,
浪花漫過沙堤,
腳印正裹著霧生長。
看吧,
風裡的碎金,
從發梢漫向星子的方向。
看吧,
目光疊著同片潮汐,
影子搖著晚風的櫓晃。
看吧,
心跳沒被浪卷走,
我們去撈光凝成的琥珀亮。
許成軍正對著稿紙上的“撈光凝成的琥珀亮”出神,後頸忽然一陣癢意。
他下意識偏頭,鼻尖撞進一片溫軟的發香裡。
蘇曼舒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月白襯衫的袖口擦過他耳尖,呼吸帶著淡淡的薄荷味,正盯著他手裡的詩稿。
呼吸和呼吸相對,彼此呼出的熱氣在兩個人的臉上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