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七書房裡總攤著本《斷指經》。
十歲前,花癡開被逼著用骰子擊落毒蜂、在血管裡“聽”心跳。
夜郎七說:“骰子不是賭具,是命理,是你爹的血。”
十歲生辰那夜,他獨自跪在冰湖上。
當第一枚骰子嵌入冰麵,發出空寂梵音時,千手觀音指間的佛珠無聲裂開。
“千算熬煞,他全悟透了。”
少年舔著嘴角的血笑問:“師父,殺我爹的人……左手可有六指?”
厚重的紫檀木門在菊英娥身後無聲合攏,像巨獸吞噬了最後一點微光。頂樓靜室重新被沉凝的檀香與墨香浸透,宮燈昏黃的光暈隻照亮書案周圍,將四壁高聳的書架和上麵密密麻麻的典籍推入更深的陰影。
夜郎七抱著臂彎裡那個小小的溫熱軀體,站在原地。花癡開沒有掙紮,甚至沒有尋常嬰孩被陌生人抱起時的不安啼哭。他隻是仰著小臉,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著夜郎七。燈光落在他蒼白的小臉上,幾粒乾涸的、屬於他父親的血點,如同烙印般刺眼。
靜得可怕。隻有夜郎七指間那串紫檀佛珠,珠子與珠子細微的摩擦聲,沙…沙…沙…規律得如同某種冰冷的心跳,在無邊寂靜中清晰得令人窒息。
花癡開小小的身體忽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伸出那隻沾著血點的小手,帶著孩童懵懂又固執的探索欲,在空中笨拙地摸索。目標明確——夜郎七撚動佛珠的左手。小小的指尖帶著涼意,沒有碰觸光滑的佛珠,也沒有去抓那骨節分明的手指,而是極其精準地,輕輕落在了左手小指根部。
那裡,光滑的陳年斷口,像一道沉默的傷疤。
小小的指尖在那斷茬上,極輕微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確認某種存在的缺失。然後,他再次抬起眼,空洞的瞳孔裡映著夜郎七深不見底的臉。
夜郎七撚動佛珠的手指,第一次,在無聲中停滯了。宮燈的光暈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有什麼東西,冰冷地沉澱了下去,如同深淵底部的寒鐵。他沒有說話,隻是抱著花癡開,轉身走向書房西側那扇巨大的雕花屏風。
屏風後並非休息之所,而是一個更加空曠、幾乎沒有任何陳設的空間。地麵是冰冷的、打磨光滑的黑石,光可鑒人。隻在房間中央,孤零零地鋪著一塊顏色黯淡、邊緣磨損的舊蒲團。空氣裡檀香淡去,隻剩下一種空曠石頭特有的、微帶腥冷的味道。
夜郎七將臂彎裡的孩子放在了冰冷的黑石地麵上,動作平穩,沒有一絲多餘的溫情。花癡開小小的身體接觸到那徹骨的冰涼,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空洞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隨即又歸於死寂。他依舊仰著頭,望著夜郎七。
“坐。” 夜郎七的聲音在空曠的石室裡響起,低沉平直,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一把冰冷的尺子敲在石頭上。
兩歲的孩子,如何懂得“坐”的指令?花癡開隻是茫然地望著他,小小的身體在冰冷的地麵上不安地扭動。
夜郎七沒有解釋,也沒有伸手去扶。他隻是垂眸,視線落在花癡開攤在冰冷黑石上的、那隻沾著血點的右手上。那隻小小的、軟乎乎的手掌。
沒有任何預兆。
一枚冰冷的、堅硬的、邊緣銳利的東西,被塞進了花癡開小小的掌心。
是一枚骰子。
最普通的牛骨骰子,六個麵,白森森的骨色,刻著猩紅的點數。棱角分明,帶著打磨後的粗糲感,冰涼刺骨。它的大小對於嬰孩的手掌來說,顯得笨拙而沉重。花癡開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粗糙的棱角硌著他嬌嫩的掌心皮膚,帶來細微卻清晰的痛感。
“握緊。” 夜郎七的聲音再次落下,比剛才更冷。
花癡開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異物和冰冷的命令弄懵了。他低頭,看了看掌心裡那枚森白的、帶著紅點的骨頭方塊,又抬起空洞的眼睛看看夜郎七,小嘴癟了癟,喉嚨裡發出一點模糊的、類似嗚咽的氣音。
“握緊。” 夜郎七重複道,語調沒有絲毫變化,卻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時間在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凝固。花癡開小小的身體開始細微地顫抖,不知是因為地麵的寒冷,還是掌心的疼痛,亦或是眼前這個高大身影帶來的無形壓迫。他再次低頭,死死盯著掌心的骰子,仿佛那是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幾秒鐘的死寂後,他那隻小小的、軟乎乎的手,終於開始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收攏。小小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進自己的掌心嫩肉裡。他像是在對抗那骰子的冰冷和棱角,更像是在對抗某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與排斥。一聲壓抑的、破碎的抽泣終於從他喉嚨裡擠了出來,帶著孩童無法理解的巨大委屈和痛苦。
淚水無聲地湧出,順著他蒼白的小臉滑落,滴在冰冷光滑的黑石地板上,洇開一小點更深的濕痕。一滴,又一滴。
夜郎七站在他麵前,垂眸看著。看著那孩子用儘全身力氣握著那枚冰冷的骰子,看著他無聲地流淚,看著他小小的身體在空曠冰冷的石室裡顫抖。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鬆動,隻有撚動佛珠的手指,在寬大的袖袍遮掩下,無聲地撚過一顆又一顆冰涼的珠子。
沙…沙…沙…
骰子的棱角,深深嵌入孩童柔嫩的掌心,幾乎要割破皮膚。那森白的骨色,襯著掌心血點的暗紅,在昏暗中構成一幅殘酷而詭異的畫麵。
十年光陰,在賭城“天闕閣”這座龐然巨獸的陰影裡,被壓縮成無數個血與骰子交織的瞬間。
花癡開的世界,隻剩下夜郎七書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門,以及門後那間空曠冰冷的黑石練功室。起初是蒲團,後來是冰冷堅硬的黑石地麵本身,成為他打坐的唯一依憑。
第一次被強行按在蒲團上時,小小的身體根本無法理解何為“靜心”,何為“凝神”。夜郎七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穿他混沌的意識:“聽。” 聽什麼?除了自己狂亂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花癡開什麼都聽不見。長時間的枯坐帶來的是骨骼的僵硬和針刺般的麻痛,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煩躁,像無數螞蟻在血管裡啃噬。汗水浸透單薄的衣衫,滴落在黑石上,瞬間變得冰涼。當他因疲憊和痛苦控製不住地扭動身體時,一枚冰冷的牛骨骰子會精準地擊打在他最敏感的關節或穴位上,力道不大,卻足以讓那鑽心的酸麻瞬間炸開,痛得他渾身抽搐,瞬間僵直。夜郎七從不解釋,隻是在他每一次因劇痛而本能地繃緊身體、暫時忘卻煩躁的瞬間,冷冷重複那一個字:“聽。”
聽什麼呢?花癡開在漫長而痛苦的煎熬中,開始捕捉。聽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細微聲響,聽心臟搏動時肌肉擠壓血液的沉悶鼓點,聽肺部擴張收縮帶起的微弱氣流。這聲音起初模糊遙遠,後來在無邊的死寂和持續的痛苦逼迫下,竟真的漸漸清晰起來,如同黑暗深淵裡唯一的光源。再後來,夜郎七的要求變得更加匪夷所思。他將一枚骰子放在花癡開瘦弱的胸口,命令他“聽骰子”。冰冷的骨塊隔著薄薄的皮膚,緊貼著胸骨。花癡開必須將全部心神沉入那片方寸之地,去捕捉骰子棱角與皮肉接觸最細微的觸感,去“聽”它那死物內部是否真的存在某種“脈動”。這近乎荒謬的要求帶來的隻有更深的挫敗和夜郎七毫不留情的骰子擊打。然而,不知從哪一天起,當汗水再次模糊視線、劇痛席卷全身時,花癡開緊閉的雙眼仿佛穿透了皮肉,真的“看”到了那枚骰子。不是形狀,而是一種冰冷的、沉寂的“質”。他仿佛能觸摸到牛骨內部那種致密、微帶孔隙的紋理,能“聽”到它與自己滾燙血液接觸時那微不可查的溫差變化。一種奇異的、冰冷的聯係,在無數次痛苦的捶打中,悄然建立。
“靜”關稍過,“動”關便是煉獄。
黑石練功室的門窗會在某個時刻被無聲打開。進來的不是風,而是嗡鳴。一群被特殊藥水激怒的毒蜂,尾部閃爍著幽藍的寒光,如同來自地獄的針雨,狂暴地撲向石室中央那個小小的身影。花癡開的武器,隻有三枚牛骨骰子。起初是絕望的奔逃和徒勞的揮舞,毒針毫不留情地刺入皮肉,帶來灼燒般的劇痛和迅速腫脹的麻木。夜郎七冷漠的聲音穿透蜂群的嗡鳴:“看清!不是用手,是用‘它’!” 他指向花癡開掌心的骰子。花癡開在劇痛和死亡的恐懼中,將全部精神瘋狂地灌注進那枚小小的骨塊。世界在高速旋轉的蜂影中模糊、扭曲,唯有那枚骰子在他意念的強行聚焦下,仿佛被無形的手托住,在掌心微微震顫。他猛地甩出!骰子歪歪斜斜地飛向一隻毒蜂,卻在觸及前無力地墜落。迎接他的是更多毒針。無數次失敗,無數次被蜇得渾身腫脹、意識模糊。腫脹的眼皮隻剩下一條縫隙,視線裡隻有瘋狂舞動的幽藍光點和掌心那枚冰冷的、仿佛在嘲笑他的骰子。就在一次幾乎窒息的劇痛中,求生的本能混合著十年枯坐磨出的那點冰冷心神,驟然爆發。他沒有看那隻迎麵撲來的最大毒蜂,所有意念如同無形的絲線死死纏繞在掌中骰子上,感知著它最細微的重心變化,感受著空氣流過棱角的微弱阻力。手腕以一個極其彆扭卻異常精準的角度一抖,骰子化作一道森白的殘影。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硬物刺穿甲殼的脆響。
那隻氣勢最凶的毒蜂,被骰子一角精準地貫穿了頭顱,幽藍的微光瞬間熄滅,屍體帶著那枚骰子一起墜落在冰冷的地麵上。花癡開渾身是汗,腫脹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有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隻死蜂和嵌在它頭骨裡的骰子。一種冰冷徹骨的戰栗,混合著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掌控感,第一次,沿著他的脊椎緩緩爬升。
書房角落那座巨大的鎏金西洋自鳴鐘,鐘擺不知疲倦地切割著時光。花癡開的身量在無聲的殘酷中悄然抽長。單薄的夏衫換成厚重的冬袍,又褪去,周而複始。他沉默地吞咽著夜郎七命人送來的、永遠寡淡無味的食物,如同咀嚼蠟塊。夜郎七的書案上,永遠攤開著一卷書,封麵是三個濃墨重彩、力透紙背的古篆——《斷指經》。花癡開的目光無數次掃過那三個字,如同掃過一件尋常擺設。夜郎七撚著佛珠,偶爾會抬眼看他練功,目光深不可測,卻從未對那書卷有過隻言片語的解釋。花癡開也從不問。他們之間極少有真正的交談。命令,執行;失敗,懲罰;再命令,再執行…這就是全部。隻有在花癡開筋疲力儘、舊傷疊著新傷癱倒在黑石地麵時,夜郎七撚動佛珠的聲音會格外清晰,伴隨著他低沉平緩、如同誦經般的低語:
“骰子,非賭具,乃命理之鑰,乾坤之樞。”
“執於一念,萬物皆可為骰。”
“你掌中之物,是你爹的血,是你娘的淚,是你生來的債。”
這些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刻刀,一字一字,深深鑿進花癡開日益沉寂的心魂深處。他枕著冰冷的地麵,喘息著,空洞的眼底映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黑暗。掌心的老繭被骰子的棱角磨破,滲出新鮮的血絲,混合著汗水,黏膩地包裹著那枚森白的骨頭方塊。爹的血…娘的淚…生來的債…這些字眼在劇痛的眩暈中翻滾,最終都沉澱為一種更加純粹、更加冰冷的意念——力量。掌控那枚骰子的力量,掌控這冰冷命運的力量。
十歲生辰的前夜,朔風卷著細雪,抽打著“天闕閣”高聳的飛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頂樓書房裡,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深沉的寒意。夜郎七破例沒有打坐,而是坐在花梨木書案後,慢條斯理地煮著一壺陳年普洱。紫砂壺嘴噴出嫋嫋白氣,氤氳了他清瘦的麵容。花癡開垂手立在書案前,身形依舊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像一杆淬過冷水的標槍。十年的非人磨礪,洗去了他臉上最後一絲屬於孩童的稚嫩,隻剩下一種玉石般的冰冷和蒼白。那雙眼睛,黑得如同古井寒潭,空洞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沉寂。
夜郎七提起紫砂壺,滾燙的茶湯注入一隻薄胎白瓷茶盞,清亮的琥珀色在燭光下蕩漾。他沒有看花癡開,聲音在茶香中顯得格外平淡:“明日你生辰。”
花癡開沒有任何反應,仿佛聽到的隻是窗外呼嘯的風聲。
夜郎七端起茶盞,湊近唇邊,卻沒有喝。他垂眸,目光落在茶盞澄澈的湯色上,如同凝視著一麵微縮的湖泊。“城西三十裡,寒月湖。” 他頓了頓,聲音沒有絲毫起伏,“湖心冰上,刻一部《心經》。”
花癡開空洞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寒月湖,隆冬時節冰層厚達數尺,卻也奇寒徹骨,滴水成冰。在湖心冰麵刻字?還是整部《心經》?二百六十餘字,字字需入冰三分。這不是修煉,這是酷刑,是絕境。
“用何物刻?” 花癡開的聲音響起,乾澀、低啞,如同砂紙摩擦,是長久沉默後第一次主動開口詢問。這是他十年裡唯一學會的“應對”。
夜郎七終於抬眼,目光銳利如針,刺向花癡開攤開的、布滿厚繭和細小疤痕的雙手。他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絲毫暖意。
“骰子。”
兩個字,如同冰彈,砸在寂靜的空氣裡。
花癡開攤開的手掌,幾根手指極其輕微地痙攣了一下。用那圓鈍的、用來投擲博弈的骰子,在堅逾生鐵的寒冰上刻字?這已非人力可及,近乎荒誕。
“心經,二百六十字。一字刻錯,一筆崩裂,” 夜郎七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冰湖下湧動的暗流,“你便留在那湖心,不必再回。” 他端起茶盞,淺淺啜了一口,喉結滾動,咽下那滾燙的茶湯,仿佛咽下的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決定。
花癡開沉默著。燭火在他黑沉的瞳孔裡跳動,映不出任何情緒。他沒有問“如何做到”,也沒有質疑這命令的荒謬。十年的歲月早已教會他,在夜郎七麵前,疑問和情緒都是最無用的東西。他緩緩收攏攤開的手掌,五指蜷曲,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掌心正握著那枚看不見的、決定生死的骰子。
“是。” 一個字,從他乾澀的喉嚨裡擠出,帶著砂礫般的質感。再無多餘言語。
他轉身,單薄的背影挺得筆直,走向書房那扇通往黑暗走廊的門。腳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無聲無息。
在他身後,夜郎七依舊端坐著,指間的紫檀佛珠不知何時停止了撚動。他垂眸,看著白瓷茶盞裡澄澈的琥珀色茶湯。燭光下,那薄如蛋殼的杯壁上,一道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裂痕,正沿著釉麵下冰裂般的開片紋路,極其緩慢、卻異常清晰地向下延伸了一毫。無聲無息。
風雪在黎明前達到了極致。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寒風卷著雪粒,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刀,瘋狂地切割著視野中的一切。寒月湖像一塊被遺忘在荒原深處的巨大死玉,冰麵呈現出一種沉鬱的青灰色,光滑如鏡,卻又深不見底,散發著能凍結靈魂的寒意。
花癡開獨自一人,踏上了這片死亡之境。
他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灰色舊棉袍,根本無法抵禦這酷烈的嚴寒。裸露在外的臉頰、耳朵、手指,迅速失去了知覺,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紫色。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噴出的白氣瞬間就在睫毛和眉毛上凝結成細小的冰晶。腳下是厚達數尺、堅硬如鐵的冰層,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光滑的冰麵讓他的身體不斷搖晃,隨時可能摔倒。風雪狂暴地抽打著他,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影徹底吞沒、撕碎。
他一步一步,朝著湖心跋涉。風雪模糊了方向,隻能憑借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和對寒冷的極致感知。腳下的冰層深處,偶爾傳來沉悶的、如同巨獸歎息般的“哢嚓”聲,那是冰層在承受巨大壓力下內部的,足以讓任何人心膽俱裂。花癡開卻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全部心神,都係於懷中貼身藏著的那一小袋牛骨骰子。冰冷的骰子隔著薄薄的衣料,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胸膛,如同懷揣著一袋來自地獄的種子。
終於,他抵達了湖心。
視野所及,除了漫天狂舞的雪幕,便是腳下這無邊無際、死寂的青灰色冰原。這裡是絕對的孤獨,是生命的禁區。花癡開停下腳步,緩緩跪下。膝蓋接觸冰麵的瞬間,刺骨的寒意如同毒針,瞬間穿透棉袍,狠狠紮入骨髓!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牙關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但他沒有停頓,隻是調整了一下姿勢,以一種近乎殉道者的虔誠,雙膝跪在了這冰封的祭壇之上。
他伸出右手。那隻手,早已被風霜凍得腫脹麻木,指關節僵硬得不聽使喚。他費力地、一點一點地從懷中摸出那袋骰子。解開係繩,倒出一枚。森白的牛骨骰子落在他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掌心,像一塊冰。
刻。用什麼刻?如何刻?
骰子圓鈍的棱角,怎麼可能在比石頭還硬的冰麵上留下痕跡?這念頭隻在花癡開近乎凍結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意念碾碎。他閉上眼。十年的黑石枯坐,十年的毒蜂追殺,無數個日夜與骰子融為一體的痛楚和煎熬…所有的畫麵、所有的感覺,如同破碎的冰河,在意識深處轟然炸開!
“執於一念,萬物皆可為骰…”
“骰子,非賭具,乃命理之鑰…”
“你掌中之物,是你爹的血…”
夜郎七冰冷的聲音,如同魔咒,在呼嘯的風雪中清晰無比地回響起來。花癡開猛地睜開眼!那雙空洞的瞳孔深處,仿佛有萬年玄冰轟然碎裂,一股純粹到極致的、冰冷死寂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凶獸驟然蘇醒!不再需要刻意凝聚,不再需要痛苦逼迫。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誌,所有的生命能量——包括那深藏於血脈之中、源自父母的血淚與仇恨,都被這意念瘋狂地抽取、壓縮、點燃!
他不再看掌心的骰子。他看的是冰麵。意念如無形的刻刀,早已穿透堅冰,鎖定了冰層下三寸深處最脆弱、最細微的紋理走向!那枚被他握在指間的骰子,此刻不再是死物。它成了他意念的延伸,成了他冰冷靈魂投射於物質世界的唯一鋒刃!他體內那股十年熬煞磨出的、名為“千算熬煞”的奇異力量,如同沉睡的冰河被喚醒,順著指尖狂暴地注入那枚小小的牛骨骰子!
嗡——!
骰子在他指間發出一聲極其細微、卻又震人心魄的嗡鳴!那森白的骨麵上,隱隱泛起一層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冰藍色的幽芒!
花癡開動了。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被嚴寒凍僵的關節發出艱澀的摩擦聲。他屈起食指,指關節死死抵住骰子一個最尖銳的棱角,將全身殘餘的力氣和那股冰冷的意念洪流,全部灌注於那一點!
第一筆,落下!
“觀——”
尖銳的骰子棱角,如同燒紅的烙鐵碰觸薄冰,毫無阻礙地刺入了堅硬的青灰色冰麵!沒有預想中的崩裂,沒有刺耳的刮擦。隻有一種奇異的、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的“沙沙”聲,輕微卻清晰地在狂風暴雪中響起。冰屑不是崩飛,而是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消融”,化為極細微的粉末,隨即被風卷走。一個深達半寸、邊緣光滑如琢的筆畫,清晰地烙印在冰麵上!筆畫轉折處,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刀鋒的淩厲和屬於佛經的圓融!
就在這第一筆刻下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洪流,猛地從骰子與冰麵接觸點倒灌而回!比這湖麵的酷寒更甚十倍、百倍!如同萬千根燒紅的冰針,狠狠紮入花癡開的指尖、手臂,瞬間貫穿整條臂膀,狠狠刺入他的心臟和大腦!
“唔!” 花癡開喉頭一甜,一股帶著濃烈鐵鏽味的液體猛地湧上口腔。他死死咬住牙關,將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但嘴角,依舊無法控製地溢出了一縷暗紅的血絲。這刻經,竟是以他自身精血心神為引,強行溝通冰魄寒力!每一筆,都是在剜心割肉!
劇痛如同海嘯,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識徹底淹沒。風雪更大了,狂暴地抽打著他的身體,仿佛要將這渺小的存在徹底撕碎。他跪在冰麵上的雙膝早已失去知覺,仿佛不是自己的。隻有握著骰子的右手,在劇烈的顫抖中,依舊死死地、精準地控製著那冰冷的棱角,沿著意念中早已鎖定的軌跡移動。
第二筆,第三筆…“自在菩薩…”
沙…沙…沙…
那奇異而空寂的刻冰之聲,在風雪怒號中頑強地響著。花癡開的臉蒼白得如同腳下的寒冰,嘴角的血跡已經凍結,變成一道暗紫色的冰痕。他的眼睛卻亮得駭人,空洞之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火焰。他不再感覺寒冷,不再感覺疼痛,所有的一切都被抽離。他的世界,隻剩下指尖那枚被意念點燃的骰子,身下這片吞噬一切的寒冰,以及腦海中那部字字如刀的《心經》。每一筆落下,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靈魂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刻下的速度,卻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提升!骰子在他指間翻飛,棱角交替,如同穿花的蝴蝶,在堅冰上留下一個個深鑿圓融、帶著奇異佛韻又暗藏淩厲殺機的文字!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
冰屑紛飛,經文蔓延。花癡開的身影在漫天風雪中凝固成一個渺小的黑點,唯有那刻冰的“沙沙”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連貫,逐漸彙成一片低沉的、連綿不絕的嗡鳴。這聲音穿透呼嘯的風雪,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冰冷、空寂、宏大,仿佛自亙古冰川深處傳來的梵唱,又像是無數怨魂在寒冰地獄中齊聲誦念!風雪似乎都被這聲音所懾,狂暴之勢竟隱隱減弱了幾分。
當最後一個字——“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的最後一筆落下時,花癡開指間那枚牛骨骰子,承受不住那極致力量的反複灌注和冰魄寒力的侵蝕,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哀鳴,“啪”地一聲,碎裂成幾瓣。棱角崩斷,猩紅的點數湮滅在青灰色的冰屑之中。
花癡開保持著最後刻畫的姿勢,僵硬地跪在冰麵上,如同冰封的雕塑。他緩緩抬起手,看著掌心殘留的幾塊森白的骨屑。然後,他伸出舌頭,極其緩慢地,舔舐過自己早已凍裂、沾滿冰屑和暗紅血痂的嘴角。舌尖嘗到了冰的冷冽,血的鹹腥,還有一種…力量徹底釋放後的、冰冷的餘燼味道。
他抬起頭,望向風雪依舊肆虐的灰色天空,空洞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種東西——一種沉寂了十年、終於破冰而出的、冰冷而純粹的煞氣。
“天闕閣”頂樓書房。
夜郎七依舊坐在那張花梨木書案後。爐火上的紫砂壺早已涼透。他指間撚動著那串油潤的紫檀佛珠,目光卻落在書案一角攤開的《斷指經》上。書頁停留在某一章,上麵繪著極其複雜的經絡運行圖,旁邊一行朱砂批注小字:“千算熬煞,氣透玄冰,佛魔一線”。
窗外,風雪似乎小了些。
突然!
夜郎七撚動佛珠的手指,毫無征兆地猛地一僵!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斷裂聲響起。
他指間那串盤玩了數十年、油光水滑、堅硬逾鐵的紫檀佛珠,其中一顆珠子上,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細如發絲的縫隙!那縫隙貫穿了整顆珠子,邊緣極其光滑,如同被無形的利刃瞬間切開!
夜郎七撚著那顆裂珠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他猛地抬眼,那雙古井無波的深邃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翻湧起滔天的巨浪!驚愕、震動、難以置信…最終,都沉澱為一種近乎凝滯的、冰冷的銳利。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牆壁和數十裡的風雪,死死釘在了寒月湖的方向。
書房裡死寂無聲。隻有那顆裂開的佛珠,在指間散發著無聲的悲鳴。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極其輕微、幾乎被地毯吸收殆儘的腳步聲。腳步聲在書房門外停下。
沉重的紫檀木門被無聲地推開。
風雪裹挾的寒氣瞬間湧入溫暖的室內,吹得書案上的燭火一陣劇烈搖曳。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
花癡開。
他回來了。
單薄的灰色舊棉袍幾乎被風雪浸透,凍成了僵硬的冰殼,沉重地掛在他單薄的身體上。裸露在外的臉頰、耳朵、手指,布滿了凍傷的青紫和裂開的小口,有些地方滲出的血水已經凍結。他渾身濕透,頭發上結滿了冰淩,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冰水,在門口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每一步邁出,都帶著冰碴摩擦的“哢嚓”聲,身體因為極度的寒冷和疲憊而微微搖晃,仿佛隨時會倒下。
然而,當他抬起臉時,書房內搖曳的燭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麵容。
蒼白,毫無血色,如同新雕的玉像。嘴角殘留著一抹未曾擦拭乾淨的暗紅血漬,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驚心。但這張臉,已經徹底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孩童的痕跡。輪廓冷硬,線條分明。
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
依舊是純粹的黑色,卻不再空洞。那裡麵沉澱著十年黑石室的枯寂,毒蜂針蟄的痛楚,冰湖刻經的酷寒,以及…某種剛剛蘇醒、冰冷得足以凍結靈魂的東西。深不見底,如同暴風雪過後的寒夜星空,沉寂之下,是洶湧的暗流與吞噬萬物的寒意。那是一種曆經極致淬煉後,非人的沉寂與鋒利。
他拖著沉重的、不斷滴落冰水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夜郎七的書案前。冰冷的雪水在他身後拖出一道蜿蜒的濕痕。
停下。站定。
花癡開沒有行禮,也沒有說話。他隻是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書案後夜郎七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冰冷力量的牽動,扯動了凝固的血痂。
他伸出舌頭,再次舔了舔嘴角殘留的血漬。那動作緩慢、專注,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舐傷般的原始和漠然。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乾澀、沙啞,如同冰層摩擦,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
“師父。”
他頓了頓,黑沉沉的瞳孔裡,冰冷的光芒如同極地永不墜落的寒星,死死鎖住夜郎七的臉,尤其是…那隻撚著裂開佛珠的左手。
“殺我爹的人…”
他舔了舔嘴唇,嘗儘那最後一絲鐵鏽般的腥甜,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
“…左手可有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