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個香港的空氣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
街頭巷尾的報紙攤,被圍得水泄不通。
無論是英文的《南華早報》,還是中文的《工商日報》、《星島日報》。
所有的報紙,頭版頭條,都被同一張照片占據。
照片的構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張力。
一個男人赤著古銅色的上身,背影挺拔如山,獨自坐在冰冷的水泥台階上。
他的身邊,是一位穿著素雅旗袍的女子,側臉的線條溫柔又倔強。
他們身後,是黑壓壓坐滿了地麵的老人、婦女、孩子,一張張臉龐上交織著憤怒與希冀。
而在他們對麵,是隊列森嚴、手持長盾的防暴警察,以及那兩台如同史前巨獸般猙獰的黃色推土機。
強與弱。
血肉與鋼鐵。
個人的抗爭與龐大的暴力機器。
所有尖銳的對立,都在這張無聲的黑白照片裡,形成了無比鮮明而又諷刺的對比。
《南華早報》的標題是:《the kg of kowloon's silent rotest》。
九龍之王的無聲抗議。
《工商日報》的標題則充滿了質問的語氣:《誰的法律?誰的秩序?港府強拆學校,千人靜坐抗議!》
《星島日報》的標題更加直接,也更加煽情。
隻有三個字。
《淚!為了孩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
輿論,徹底沸騰了。
從上環的茶樓裡那些提著鳥籠的阿伯,到中環寫字樓裡穿著西裝的白領。
從深水埗工廠裡滿身油汙的工人,到香港大學裡捧著書本的學生。
所有人,都在討論這件事。
港英政府之前通過媒體精心塑造的,“鐵腕清掃黑惡勢力,還九龍一片淨土”的光輝形象,幾乎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酷無情,與民爭利,甚至不惜將推土機開向孩子們的野蠻形象。
……
總督府。
政務司,大衛·布萊克的辦公室裡。
氣氛壓抑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地上散落著十幾份中英文報紙。
每一份報紙上那張刺眼的照片,都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臉上。
“廢物!一群廢物!”
布萊克,這位一向以優雅和冷靜著稱的鐵腕人物,此刻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獅子,在昂貴的地毯上來回踱步。
他猩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站在他麵前,身體抖得像秋風中落葉的李文彬。
“我讓你們去拆一棟違章建築!”
“不是讓你們去給我製造一場政治災難!”
他隨手抓起一份報紙,狠狠地砸在李文彬的臉上。
“你看看!你看看這些報紙!”
“現在,整個香港都在看我們的笑話!倫敦都在看我們的笑話!”
李文彬嚇得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怎麼也想不通。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
那個陳山,不就是一個從爛泥地裡爬出來的爛仔頭嗎?
他怎麼會懂什麼“非暴力不合作”?
他怎麼會懂利用媒體和輿論來造勢?
“我,低估他了。”
布萊克發泄完怒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地坐回寬大的皮質座椅裡。
他用力揉著發痛的太陽穴,聲音裡帶著一絲疲憊。
“我以為,他隻是一頭有蠻力的老虎。”
“沒想到,他是一隻,比狐狸還要狡猾的狐狸。”
他知道,這一次,他輸了。
在輿論的戰場上,他輸得體無完膚。
……
九龍城寨,染坊二樓。
這裡的氣氛,卻與總督府的陰霾截然相反。
這裡是歡慶的海洋。
“山哥!你這招,實在是太高了!”
王虎拿著一份報紙,手舞足蹈,興奮得滿臉通紅。
“現在,全香港的人都在罵那幫狗官!我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來拆我們的學校!”
白頭福也撫著花白的胡須,滿臉都是欣慰的笑意。
“經過這件事,山哥你在香港的聲望,恐怕已經不輸給那些太平紳士了。”
梁文輝更是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他看著坐在沙發上,依舊一臉平靜的陳山,眼神裡充滿了崇拜。
他終於明白,陳山為什麼從一開始就嚴令,不準任何人先動手。
原來,他早就把一切都算計好了。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場江湖仇殺式的勝利。
他要的,是一場足以動搖港府統治根基的,政治上的勝利!
“都彆高興得太早。”
陳山看著興奮的眾人,聲音不大,卻讓喧鬨的辦公室瞬間安靜了下來。
“報紙,隻能讓他們暫時退縮。”
“等這陣風頭過去,他們還是會卷土重來。”
“我們隻是贏了一場戰鬥。”
“離贏得整場戰爭,還遠得很。”
一句話,讓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是啊。
輿論可以影響一時。
但槍杆子和法律條文,還牢牢握在人家手裡。
隻要他們想,他們隨時可以找到新的借口,新的理由,來對付城寨。
“那……山哥,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梁文輝虛心地問道,他現在對陳山是徹底的服氣。
陳山站起身,走到了那塊熟悉的黑板前。
他拿起一根粉筆,在上麵,畫下了兩條平行的線。
“我們要,雙管齊下。”
他用粉筆,重重地點了點第一條線。
“這一條,叫‘民意’。”
“我們要趁熱打鐵,把現在對我們有利的輿論,變成真正的,民意基礎。”
他的目光,轉向一直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用一把小水果刀削著蘋果的蘇晚晴。
“晚晴,這件事,要辛苦你了。”
“你父親在法律界和文化界人脈很廣。”
“我希望,你能通過他,聯係一些有社會地位,有公信力的社會賢達,文化名流。”
“比如,大學的教授,教會的牧師,甚至是立法局裡,一些同情我們華人的議員。”
“我們要組織一場記者招待會。”
“讓他們站出來,為我們說話。”
“質問港府,他們的施政,究竟是為民服務,還是與民為敵?”
蘇晚晴抬起頭,手裡的刀停了下來。
她看著陳山,眼神裡充滿了信任和支持。
“你放心,這件事交給我。”
她的父親蘇明哲,昨天已經打來了電話。
電話裡,他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蘇晚晴能聽出,他語氣裡那份壓抑不住的欣賞和激動。
陳山又看向鬼叔。
“鬼叔,你還記得,那個洪門的‘裕雲山’嗎?”
鬼叔點了點頭,他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上,也透出一絲凝重。
“記得。在香港也很有實力,跟很多慈善機構,都有關係。”
“好。”
陳山點了點頭。
“你去見一見他。”
“告訴他,我想請他幫個忙,也請他出麵,支持我們。”
“是,山哥。”
鬼叔應了一聲。
陳山又在黑板上,畫了第二條線。
“這一條,叫‘壓力’。”
他看著梁文輝。
“我們要發起一場,‘一人一元,重建九龍’的募捐活動。”
“在城寨,在九龍,在所有我們的地盤上,都擺上募捐箱。”
“我們要把港府的打壓,變成凝聚我們自己人心的催化劑。”
“我們要讓所有香港人看到,我們九龍人,不靠政府,也能建好自己的家園!”
“高啊!山哥!”
梁文輝激動地一拍大腿。
“這招既能收買人心,又能實實在在地搞到錢!簡直是一箭雙雕!”
陳山笑了笑。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一直沉默不語,像個幽靈一樣站在陰影裡的賴狗身上。
“賴狗。”
陳山的聲音壓得很低。
“你去一趟碼頭。”
“告訴那些碼頭工會的老朋友們。”
“就說,我陳山,請他們也出點力。”
“明白。”
賴狗的身影,仿佛融入了陰影裡,一閃就消失在了門外。
“港府想跟我們講規矩。”
“那我們就陪他們,好好講一講。”
“他們不是覺得,香港很太平,很繁榮嗎?”
陳山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冷冽的笑意。
“那我們就讓這座城市,亂起來。”
“亂到他們坐不住。”
“亂到他們不得不低頭,來跟我們,重新談規矩。”
王虎第一個站了出來,胸膛拍得砰砰響。
“山哥,怎麼搞,你下命令!我帶人第一個衝出去!”
“衝?衝去哪裡?砍誰?”
陳山瞥了他一眼。
“王虎,動刀,是最低級的玩法。”
他走到王虎麵前,拍了拍他那比石頭還硬的胸肌。
“我聽說,港島那些鬼佬和有錢人,上班的路,太順了。”
“這樣不好,容易脫離群眾。”
“你去,讓他們體驗一下,我們九龍的早高峰。”
王虎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明白!”
陳山又看向一旁,正用小指掏著耳朵的花柳培。
“培哥,我聽說最近警署的兄弟們,為了我們的事,加班加點,很辛苦啊。”
花柳培懶洋洋地應道。
“是啊,山哥。那些差佬最近火氣都很大呢,我手下那些姐妹,都抱怨生意不好做了。”
“那就讓姐妹們,放個假。”
陳山淡淡地說道。
“去警署門口坐一坐,慰問一下。”
“感謝他們一直以來的‘關照’。”
一直沒說話的崩嘴華,用一把小刀慢悠悠地修著自己的指甲,這時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山哥,你這招太損了。”
陳山走到他麵前。
“華哥,港府的那些大官,白天操心我們。”
“晚上,總得有個消遣的地方吧?”
崩嘴華吹了吹指甲上的碎屑,眼皮都沒抬一下。
“廟街,油麻地,旺角。”
“晚上要是沒了燈火,會很黑的。”
“那就讓他們,早點回家陪老婆孩子。”
陳山笑了。
最後,是白頭福。
“福哥,你人麵廣。”
“去跟那些開巴士的,開電車的,開渡輪的,工會大佬們,喝喝茶,打打麻將。”
“告訴他們,就說我陳山最近手頭緊,想省點油錢。”
白頭福鄭重地點了點頭。
“山哥放心。”
“他們欠我們的人情,還沒還完呢。”
“好。”
陳山坐回主位,環視著自己手下這幾位大將。
“記住,我們不是在鬨事。”
“我們是講道理。”
“我們不打人,不放火,不搶劫。”
“我們隻是想讓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看一看。”
“這座城市,沒了我們這些他們眼裡的爛仔,臭魚。”
“究竟,還能不能轉得動。”
“去吧。”
“讓整個香港,都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