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應該便是那拐子窩了。
陳瑤抬眼打量,好大一個院落,裡頭一排排低矮瓦房,密密匝匝地擠著。
院子當間立著五六個粗壯婦人,門口有四五個漢子來回踱步,繩索被解開,顯然是不怕她們這群剛下車的小丫頭跑的。
“姐姐!”沈月的小手冰涼,死死攥著陳瑤的衣角。
陳瑤壓低嗓子,輕拍她手背:“小小,莫怕!”
小小?沈月心頭茫然一閃,卻也顧不得深究。
她自混沌中睜眼,第一眼瞧見的就是陳瑤,仿佛溺水之人攀住了浮木,隻覺這姐姐便是此刻唯一的倚靠。
二十來個女孩被驅下車,多是十歲上下光景,個個麵無人色,被吆喝著排成幾行,人群裡抽噎聲此起彼伏。
“嚎什麼喪!”一個吊梢眼、顴骨高聳的婆子厲聲喝罵,“再敢掉一滴貓尿,仔細老娘把你們丟去後山喂了野狗!”
此言一出,幾個正抹淚的女孩嚇得魂飛魄散,立時噤了聲。
“都滾過來領衣裳,進屋換上!”另一個婆子叉腰站在一堆灰撲撲的粗布衣衫前,粗聲粗氣地吼著。
陳瑤忙拉著沈月排進隊伍。
那胡婆子眼毒得很,眼風一掃,便知哪個丫頭該穿哪套,尺碼竟分毫不差。
陳瑤換上那身粗布衣衫,小心翼翼將自己原先那件細軟料子的外衫疊好,收在角落。
沈月卻覺渾身不自在,她何曾穿過這等粗糲紮人的布料?
隻覺如芒刺在背,忍不住便去拉扯那磨人的領口袖邊。
“磨蹭什麼!換好了都滾出來!”房門“哐當”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陳婆子那張冷臉堵在門口,對著屋內瑟縮的十幾個女孩又是一通叱罵。
沈月嚇得一個激靈,越發用力攥緊了陳瑤的衣擺。
陳瑤垂著頭,牽著她,隨著沉默的人流挪到院中,依著婆子的指點重新排好。
梁婆子手裡掂著把油光鋥亮的硬木戒尺,陰著臉在隊列前來回踱了幾趟。
幾個原本還在無聲落淚的女孩被嚇得死死咬住了唇,再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梁婆子這才停了步,三角眼掃過一張張驚恐的小臉,慢悠悠開了腔:“進了咱們涵月樓的門檻,往後生是樓裡的人,死是樓裡的鬼!
在這兒給我把皮繃緊了,好生學著!學成了,自有你們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好日子。若是存了歪心,不好好學……”
她掂了掂手中戒尺,冷笑一聲,“哼,老娘這戒尺,可不是擺著看的!”
這一番軟硬兼施,果然唬住了這群半大孩子。
眼見眾人噤若寒蟬的模樣,陳婆子臉上掠過一絲得意,這才示意胡婆子帶人去用飯。
飯食粗糲,不過是些不見油星的菜湯並幾個糙麵窩頭。
陳瑤卻吃得飛快,這幾日押解,不過吊著性命餓不死罷了,那些拐子端的奸猾,算準了快到地頭才讓她們完全清醒過來。
“姐姐……你竟還吃得下?”沈月用筷子一下下戳著碗裡稀薄的粥水。
她腹中也空,可喉頭像堵著石頭。
更怕這飯菜裡又摻了蒙汗藥,再一睜眼,不知又被賣到哪裡去了。
陳瑤這才注意到認真扒飯的沒幾個。
有人低聲啜泣,有人小聲說話。她側頭看向沈月:“眼下這般情況,餓著自己,又能如何?不如吃飽些。”
吃飽了才有力氣,有力氣方有轉機。
這些女孩們,怕是還沒有接受現實,她沒那菩薩心腸普度眾生,眼下隻想護著自己。
心底幽幽一歎:不知大白,能不能嗅著味兒尋到這裡?
此時,數百裡外的京城早已亂成了一鍋滾粥。
元宵燈市的繁華散儘,留下的卻是二十多家撕心裂肺的哭喊,其中一大半都是富戶官員家的孩子!
“都怨我!都怨我啊!阿瑤她……她是為了護著我,才被那起子天殺的歹人擄去的!”
秦秋茜攥著帕子,眼淚珠子就沒斷過線。
一連哭了這幾日,眼皮腫成核桃般,隻餘下兩條細縫。
可一想起那晚燈市上的光景,心口便像被鈍刀子剜著,眼淚又止不住地往下淌。
那會兒,她正瞅著街角被圍得水泄不通的糖葫蘆攤子出神。
冷不防,被阿瑤狠狠推了一把!她一個趔趄被撞到了攤架的後麵。
等她驚魂未定地回神,隻見阿瑤小小的身影已經被洶湧人潮裹挾著,消失在大街上。她急瘋了要去追,卻被那攤主攔下了。
幸而秦方學、趙虎追了上來。趙虎當機立斷,讓秦方學幾人護著秦秋茜和陳偉離開鬨市,他則帶著幾個護衛扒開人流追了上去。
哪曾想,前頭人潮愈發洶湧,不過片刻,便徹底失了阿瑤的蹤跡……
“好了,莫哭了。”吳迪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勸慰。
公婆連日在外奔波打探,憂心如焚。她隻得每日帶著秦繁星來守著這哭成淚人的小姑子。
阿瑤在危機時刻推開了秋茜,若真尋不回來,他們一家怕是要愧疚一輩子。
“大姑姑不哭,”秦繁星踮著腳,努力舉著塊乾淨帕子,去夠秦秋茜的臉,“小姑姑很快就會回家了!”
看著侄子懵懂的模樣,秦秋茜悲從中來,一把將他摟進懷裡,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秦繁星被箍得小臉漲紅,舉著帕子的小手僵在半空,求救似地扭過頭望著吳迪,帶著哭腔糯糯喚道:“娘……”
吳迪眼疾手快,在兒子金豆子掉下來前將他抱回懷裡,輕輕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乖,讓知夏帶你去院子裡玩會兒可好?你大姑姑……想你小姑姑了。”
秦繁星扭頭看看哭得渾身發抖的大姑姑,乖巧地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被丫鬟牽了出去。
“秋茜!”吳迪扳過秦秋茜的肩膀,語氣帶了幾分少見的嚴厲,“你這眼睛是真不想要了?阿瑤救下你,可不是為了看你在這兒哭瞎了眼!
京兆府已派了人手四下尋訪,說不得阿瑤此刻已在回來的路上了!”
她頓了頓,看著秦秋茜紅腫的眼,狠下心腸點醒她,“你眼下該思量的,是阿瑤若能平安歸來,你待如何報答她這份救命之恩?”
一個姑娘家被拐子擄走,這名聲……算是毀了。
“大嫂……我、我知道不該哭的……就是忍不住……”秦秋茜抽噎著,接過丫鬟遞上的新帕子,胡亂抹著臉。
吳迪歎了口氣,重新將她攬進懷裡,輕拍著:“祖父祖母都急病了,爹娘和你兩個哥哥在外頭尋阿瑤。你這般哭壞了身子,難道還要他們分心回來照看你麼?”
秦秋茜身子猛地一僵,從吳迪懷裡掙開,強忍著淚意:“我……我沒事了。”
是啊,此刻她萬不能成了家裡的拖累。
見總算勸住,吳迪暗暗鬆了口氣:“好孩子,快去梳洗,隨我去看看祖母,也好叫她老人家寬心。”
“我想……等阿瑤尋回,便讓她與方學定親。”秦冠禮沉聲開口,眉宇間壓著重重憂慮。
“不行!”王素素立刻尖聲反對,“等她日後出嫁,我願多添一份嫁妝!”
陳瑤壞了名聲,憑什麼要她品學兼優的兒子去接盤?
“可她救了秋茜!”秦冠禮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語氣疲憊。
“沒有她,咱們秋茜也未必就真有事!”王素素脫口而出。最初她也對陳瑤感激涕零,可一旦這恩情要落在兒子頭上,她便半分容不得。
董宛如這幾日也在她麵前隱晦提過此事,她隻當聽不懂。
沒想到老太婆竟直接找上了丈夫,而丈夫……竟然答應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怨憤湧上心頭,王素素腦中竟閃過一個連自己都驚駭的念頭:若那陳瑤就此尋不回來……倒也乾淨。
秦冠禮猛地瞪向她,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你怎能如此想?!”
王素素緊抿著嘴唇,倔強地彆開臉:“總之我絕不答應!你若抹不開麵子去拒絕,我自去尋母親分說!”
秦冠禮看著她決絕的背影,無力地擺了擺手:“罷了……且等人尋回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