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都多大了,才不去呢!”陳進梗著脖子嚷道。
他上過兩年的私塾,又跟著阿瑤學了些字,不做那睜眼瞎便夠了,想再把他塞回私塾去?
門兒都沒有!
陳猛耐著性子,試圖掰開揉碎地講道理:“咱十裡八鄉,像你這般年紀才去私塾的,多了去了!
你且去讀幾年,若能考個秀才回來,往後也能開個館,收幾個蒙童,豈不穩當?”
陳進哪聽得進這些?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好你個混賬!”陳猛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抄起門邊頂門的大棒槌就攆了出去!
直攆得陳進躥出二裡地去才罷休。
夜深人靜,家人都睡沉了,陳瑤才悄悄開了院門,把他放進來。
自打那日起,陳猛看陳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二哥,”山道上,陳瑤背著背簍,看著身旁拿根棍子胡亂抽打路邊野草的陳進,問道,“你總說不想讀書,那往後……想做點啥營生呢?”
陳進想也不想,棍子朝海的方向一指:“出海打魚唄!正好家裡那艘老漁船,總得有人接手不是?”
他頗有些自得,比起他爹當年赤手空拳,他好歹還有條船、有身水靠呢!
陳瑤橫了他一眼:“那船本就是二手淘換來的,等你能頂門立戶了,它怕早爛成渣了!”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憂慮,“再說,船在海上漂,哪有腳踩大地穩當?颶風來了,躲都沒處躲。
萬一撞上暗礁,便是船毀人亡!更彆提海裡那些大魚,凶得很!一個猛子撞過來,小船立時就得翻個底朝天……”
她越說越急,“上船的,可都是家裡的壯勞力,是撐門立戶的頂梁柱!頂梁柱折了,這個家……也就散了!”
陳進聽得一愣,撓了撓頭:“可……可我也不會彆的呀?阿爺能出海,爹也能,怎麼到我這就不成了?”
陳瑤換了個方向問:“那以後呢?大哥若做了官,阿奇也考了功名。就你……還是個打漁的,心裡頭不會覺著……矮人一頭麼?”
陳進渾不在意地咧嘴一笑:“矮啥?那還不是我親大哥、親小弟?真有那麼風光的一天,我就把我家崽子,往他們膝下一送!讓他們替我好好管教。”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清閒日子,美滋滋地道,“到那時啊,我就擎等著當個享清福的閒散富家翁嘍!”
陳瑤被自家二哥這番“宏圖大誌”噎得說不出話,連自家娃的未來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她不死心,追問道:“二哥,那……你喜歡做買賣麼?”
文的不成,做買賣總行吧?總不會真就隻稀罕那風裡浪裡的營生?
陳進歪著頭琢磨片刻,最終還是那副懶洋洋的調子:“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就覺著吧,眼下這般,挺好!”
年方十一,陳進自然想不到那麼長遠。
陳瑤也不急,興趣可慢慢尋摸,她不過是在二哥心裡埋了顆種子,靜待它日後生根發芽罷了。
雨後初霽,山林裡得蘑菇冒了頭。
陳進跑去尋那兔子洞了,陳瑤老實地圈地盤撿蘑菇,不知不覺便遠離了人群。
突然看到樹後麵有幾朵肥厚的大蘑菇,她心中一喜,小跑過去,腳下卻被什麼猛地一絆,整個人踉蹌著向前撲倒!
雙手在空中亂抓,終究還是結結實實摔在了地上。
“哎喲!”背簍傾倒,蘑菇撒了一地。
好在身下是厚實的草叢,隻手臂被劃了幾道淺淺的口子,對農家孩子來說,尋常得很。她歎口氣,認命地去拾掇散落的蘑菇。
拾著拾著,動作就僵住了。
方才絆倒自己的……似乎並非樹根?她壯著膽子細看——那分明是一條胳膊!
陳瑤驚得一個倒仰坐在地上,心口怦怦亂跳,
第一個念頭便是:死人了!
喉嚨像是被堵住,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直到她看見那隻手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她屏住呼吸,顫抖著伸手在那人鼻下探了探——還有氣息!
長長籲出一口氣,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撥開那人臉上淩亂沾血的發絲。
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猛地瞪了過來!
“路……路大哥?!”陳瑤簡直不敢相信。榆陽與此地相隔幾千裡,怎麼又撞見他了?且這次的路方,瞧著比上回還要狼狽!
那次陳偉鬨著要喝城門口那家的羊肉湯,陳瑤被他磨得沒法子,隻得應了去幫他買。
走到半路才發現,這小鬼竟悄悄跟了來!
索性帶他去店裡吃了一碗。
誰知回去就被胡玉娥堵住了,陳瑤挨了罰,被關進柴房。
當夜睡得迷迷糊糊間,柴房小窗“吱呀”一聲被推開!
陳瑤嚇得魂飛魄散,抄起手邊一根柴棍就揮了過去!
棍子被一隻鐵鉗般的手牢牢抓住!路方顯然也沒料到柴房有人。
他受了傷,後有追兵,才翻進縣衙後院,想在這柴房躲過一宿,天明再悄悄離去。
行蹤暴露,他眼神一厲,正思忖著是否該將這小丫頭打暈另尋藏身處……
陳瑤卻已經“撲通”跪地,“大、大俠饒命!我……我是個瞎子!啥也瞧不見!”
路方一愣,險些嗤笑出聲。
這丫頭……
他捂著腰間滲血的傷口,靠著柴垛緩緩坐下,低聲警告:“噤聲!我手中的劍,可不長眼。”
陳瑤小雞啄米般點頭,老實地縮回角落。
恰在此時,一牆之隔的巷子裡,傳來紛亂急促的腳步聲!
路方神色驟緊,追兵到了!
陳瑤也聽到了,死死咬住下唇。
那些人定是衝眼前這人來的!她心裡飛快盤算:若此刻大喊出聲,是牆外的人來得快,還是麵前人的劍快?
閉目調息的路方,手指無聲地在身旁的劍鞘上點了點。
陳瑤立刻抱緊膝蓋蜷成一團,嘴裡念念有詞:“我是瞎子……我是瞎子……”
念著念著,又改成了:“我要睡著……我要睡著……”
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路方心下暗忖:這丫頭一定常被主家罰關柴房,才對此處如此熟稔。
要不此間事了,讓人把她弄到自己府裡,想必肯定十分逗趣。
牆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陳瑤剛鬆口氣,抬起頭,卻見路方輕輕搖了搖頭。
她趕緊又閉緊嘴巴。
果然!那腳步聲去而複返!
“找到沒?”
“這邊沒有!”
“這邊也沒!”
“呸!他娘的,莫非真讓他溜了?”一個粗嘎的聲音響起。
黑衣頭領的劍柄“篤篤”敲著牆麵:“這牆裡頭,是誰家宅院?”
“回頭兒,是清河縣令的後宅。”
次日,送飯丫鬟彎腰稟報:“家裡來了貴客,午膳怕要遲些。”
陳瑤渾不在意。
眼前這點東西,哪夠兩人分食?
她盤算著待會兒溜去廚房再尋摸些吃的。
待丫鬟腳步聲遠去,陳瑤挪開遮擋的柴垛,將粗瓷碗碟放到路方麵前的地上:“大哥,你先墊墊。”
路方瞥了一眼那寡淡的吃食,一份清粥一份小菜,兩個小饅頭,分明是一個小孩子的份量。
他彆過臉去,喉結微動,聲音沙啞:“你吃吧,我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