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脾竅洞開的轟然巨響在體內消散,齊雲緩緩吐出胸中一口灼熱冗長的濁氣。
那濁氣在微涼的空氣裡凝成一道細細白練,倏忽而散。
一夜的折騰,齊雲也根本就沒有睡多久,但此刻,非但不覺疲憊,反是精神振發,通體透著沉渾厚重的安泰之力。
連窗外那透進門縫的灰藍天光,也看著格外清明。
天光從破窗欞的豁口裡硬生生擠進來,灰白裡泛著點冷藍,斜斜切在土炕沿上,把齊雲半邊身子割在明暗裡。
他坐在條凳上,端起粗陶碗灌了口隔夜涼水,冷水滾過喉頭,渾身裡裡外外一陣清爽。
“心竅開了才一日,脾竅又開,照這光景,五臟拳,怕不是沒幾日,就能大成了?”
齊雲心中美滋滋的想著。
天光漸亮,屋內的陳設顯出模糊輪廓。
齊雲看著窗紙透出的藍灰色。
老道此刻還未歸來,莫非是還在城中,尋那逃遁的鬼嬰不成?
念頭剛起,耳根便是一動。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吱呀。”門軸澀響。
玄璣子一身露水寒氣撞了進來,道袍下擺沾滿泥點草屑,袖口被什麼勾破了幾處,露出裡麵洗得發灰的裡襯。
他抬眼看見齊雲端坐桌旁,眼底掠過一絲疲憊的讚許:“倒是勤勉,起得這般早。”
齊雲忙起身,拎起桌上粗陶壺倒了碗水遞過去:“師父辛苦。那東西”
老道接過碗,也不嫌涼,咕咚幾口灌下去,喉結滾動,水珠順著花白胡須滴落。
他抹了把嘴,眉宇間擰著化不開的鬱結。
“滑溜得緊!追到南城根臭水溝子邊上,那醃臢氣衝天,活人的穢物、死物的腐味攪成一鍋,什麼鬼氣都給蓋住了。
圍著那溝耗到天亮,除了一身臭氣,什麼也沒摸著!”
他重重將陶碗頓在桌上,發出“哐”一聲悶響,枯瘦的手背青筋微凸,“這東西一旦蟄伏下來,如同病根埋入膏肓,再要拔除,難了!偏生這慶陽城,老道又耽擱不起!”
“師父此番下山,究竟所為何事?這般緊要?”
齊雲順勢問道。
玄璣子深深吸了口氣,渾濁的眼底透出少有的肅穆莊重,仿佛要穿透這破敗客棧的屋頂,望向渺遠天際。
“清微山,羅天大醮!”
他吐出這五個字,字音沉凝,帶著一種古老儀軌的分量。
齊雲聞言,也是心中一驚!
羅天大醮?這他可是知道的!
羅天大醮是道教齋醮科儀中,規模最大、等級最高、意義最隆重的祭天法事。
羅天指道教認為,最高、最廣大的天界,即“大羅天”。
隻有為國祈福,禳解天災、兵禍、人禍等重大災劫才會舉辦。
儀式極其複雜,通常需要連續舉辦七七四十九天,動用大量高功法師。
需要設立規模龐大、結構複雜的祭壇,供奉大量的神祇牌位。
包含大量的誦經、禮懺、步罡踏鬥、符籙、上表、奏樂、焚香、獻供等程序,每一步都有嚴格的規定。
耗費巨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支持。
“當世天師,清微派掌教守一真人,有感乾坤翻覆,兵戈四起,生靈塗炭如滾湯沃雪,妖氛鬼氣乘勢彌漫如野草燎原。
此乃天地失序,陰陽逆亂之兆!
故發大願力,啟羅天大醮,集天下道門菁英,登壇作法,上稟昊天,下告後土,祈請無上福澤滌蕩寰宇,肅清妖氛,重定陰陽綱紀!
此乃為蒼生謀一線生機,為萬民求喘息之地的天大功德!”
他聲音不高,卻似洪鐘大呂,震得這陋室塵埃簌簌。
齊雲心頭一凜,那“羅天大醮”四字,仿佛帶著無形的雷霆之力,沉甸甸壓了下來。
“五臟觀地處荒僻,訊息遲滯,待接到法碟,時日已極迫近。”
老道喟歎,眼角的皺紋更深了,“若非如此,老道何須行險,借那鬼蜮‘捷徑’趕路?
誤入其中,凶險莫測,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然羅天大醮乃道門盛舉,關乎天下氣運,老道身為五臟觀主,責無旁貸,縱是刀山火海,亦當親至壇前,儘一份心力,履一份職責!”
他枯瘦的脊梁挺得筆直,破舊道袍也掩不住那股決然,隨即那挺直的脊梁又微微佝僂下去,化作一聲更沉重的歎息,“隻是這慶陽城……唉!終究是留下了禍胎!”
齊雲見他為那已被自己隨手焚滅的鬼嬰如此牽腸掛肚,心頭滋味莫名,想坦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此事牽扯仙火,太過驚世駭俗,此刻挑明,徒增變數。
隻得順著話頭寬慰:“師父心係蒼生,那鬼物昨夜受創非輕,或已遠遁他方,未必敢在慶陽久留作祟。”
玄璣子擺擺手,顯然並未釋懷,目光落在齊雲身上,轉而問道:“昨夜那般折騰,今早倒見你神完氣足,可是用功練了那五臟拳?”
“是。”齊雲點頭。
“嗯!”老道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寬慰,“勤勉是好事。
此拳乃固本培元之基,外壯筋骨,內蘊五行,調和臟腑陽氣,正是我道門正宗打根基的法子。
不過你也莫要心急,此拳看似簡樸,實則牽動五臟,引氣入體,非朝夕之功。
能半年內洞開三處臟腑竅穴,引氣入府,便算過了門檻,可堪造就。
屆時,老道自當正式收你入門牆,傳我五臟觀道法真傳。”
半年?三竅?
齊雲心頭一跳,自己心、脾兩竅貫通,這“門檻”簡直如同虛設。
一股衝動湧上喉頭,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可看著老道疲憊而認真的眼神,話又硬生生卡住。太快了,快得不像人,快得像妖孽。
他垂下眼,盯著自己擱在膝上的手,指節勻稱,蘊著新生的力道。
罷了,再忍兩日,隻說自己開了心竅,也算“進境神速”,不至過於駭人。
“弟子明白,定當……”齊雲話未說完。
“哐哐哐——嗚哩哇啦——!”
一陣極其刺耳的破鑼聲混雜著嘶啞走調的嗩呐尖嘯,如同生鏽的鋸子猛地割裂了窗外尚算清冷的晨光,蠻橫地撞進客棧!
那聲響粗糲、突兀。
師徒二人俱是一怔。
緊跟著,樓梯板被數隻腳板踏得山響,咚咚咚如同擂鼓!
“砰!”
房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門板撞在土牆上又彈回,簌簌落下幾縷陳年積灰。
當先一人,四十上下,一張焦黃的臉膛,眼泡浮腫,眉間三道深紋刀刻斧鑿。
身上一件半舊的鸚哥綠官袍,前胸後背的鸂鶒補子已磨得有些黯淡,漿洗得倒還硬挺。
正是慶陽知縣孫茂才。
他身後緊跟著兩個衙役,皂衣快靴,腰挎鐵尺,臉上同樣帶著熬夜的油汗和驚魂未定的煞白。
孫知縣目光如鉤,瞬間釘在玄璣子身上,竟不待喘息勻稱,搶前一步,雙手抱拳過頂,對著老道便是深深一揖到地,那鸚哥綠的袍子下擺幾乎掃到地麵灰土。
“下官慶陽縣令孫茂才,拜見真人!
驚擾仙駕,死罪,死罪!”
聲音急切,帶著竭力壓抑的顫抖。
玄璣子端坐條凳,眼皮微抬,枯瘦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淡淡道:“福生無量天尊。孫大人何故如此?”
孫知縣直起身,臉上那點強擠出的鎮定瞬間垮塌,換作一片焦灼惶恐:“不敢欺瞞真人!我慶陽縣……遭了大難了!
近日有妖鬼橫行,凶戾異常!
城外十裡坡‘平安客棧’掌櫃老夫婦,死狀淒慘,幾不成人形!
城內亦接連有百姓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前日,更有一隊巡夜衙役……整整五人,連同水火棍、燈籠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
隻在城隍廟後巷尋得半片撕裂的皂衣和一灘……一灘腥臭粘液!”
他喉頭滾動,聲音發哽,仿佛那粘液的惡臭又衝進了鼻腔:“下官……下官雖食君之祿,卻不過凡胎肉骨,如何能對付這等凶煞妖鬼?
衙門上下,早已是人心惶惶!
幸而蒼天垂憐,真人仙駕竟在此時蒞臨慶陽!
此乃我全城百姓之生機!”
他猛地再次躬身,腰彎得更深,“下官鬥膽,泣血懇求真人垂憐!
念在滿城生靈塗炭,出手除此妖孽,還我慶陽一方清平!
下官孫茂才,代闔縣父老,謝真人了!”
老道聞言,眉頭皺的更深了!
就在此時,孫知縣身後那個矮壯精悍的衙役,看到老道猶豫的神色。
“真人救命啊!”
一聲撕心裂肺、帶著哭腔的嚎叫炸響!
那衙役如同被抽了筋骨的破麻袋,“撲通”一聲,雙膝結結實實砸在地上。
他整個人五體投地般伏倒,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皮,身體篩糠似的抖:“那東西……那東西吃人啊!
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孩兒,真人慈悲!真人開恩啊!救救小的們吧!”
涕淚瞬間糊了滿臉。
另一個稍顯木訥的衙役慢了半拍,眼見同伴如此,也慌忙不迭地跪倒,跟著咚咚磕頭,嘴裡隻反複念叨:“求真人救命!求真人救命!”
額頭撞地,砰砰作響。
陋室內,一時隻剩下衙役粗重壓抑的抽泣和額頭撞擊地麵的悶響。
玄璣子端坐未動,枯瘦的手指搭在膝上,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
窗外那刺耳的破鑼嗩呐還在有一聲沒一聲地嘶嚎。
他目光掃過地上兩個抖如秋葉的差役,掠過孫知縣那鸚哥綠官袍下強撐卻已搖搖欲墜的脊梁,最後落在窗外那片被鑼聲攪得渾濁不堪的灰白天光上。
清微山遠在雲外,羅天大醮的鐘鼓似乎還在耳邊隱隱回蕩,而眼前,卻是慶陽城血淋淋的待噬之口。
那一聲未出口的歎息,終究是沉沉地壓回了肺腑深處,化作眉間一道更深的刻痕。
他緩緩地、極慢地,點了一下頭。
枯槁的指節在膝上蜷緊,又鬆開。
“唉!罷了,貧道應下了。無非就是多在慶陽盤恒幾日!”
“真人慈悲,真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