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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東北大年夜(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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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冬天,有一種獨特的藝術,是大自然親手繪製的,那便是冰窗花。

每天清晨,一一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戶上,對著玻璃哈一口熱氣,小心翼翼地“開”出一小片視野,去欣賞那千變萬化的冰晶。它們有時像鬆針,有時像羽毛,有時又像一整片茂密的、隻存在於童話裡的冰雪森林。

“阿爹,你說,為什麼南方的窗戶上,長不出這麼好看的花?”她常常這樣問我。

“因為南方的冬天,不夠冷,不夠純粹。”我一邊將草藥碾碎,一邊回答,“隻有在這樣極致的嚴寒裡,水汽才能在瞬間凝結,綻放出最絢爛的姿態。人生有時也是如此,最嚴酷的境遇,往往能磨礪出最堅韌的品格。”

一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這番話記在了心裡。

這天,村長孫大哥陪著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走進了醫館。老人約莫七十歲上下,滿臉風霜刻下的皺紋,一雙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他穿著厚厚的羊皮襖,身上帶著一股山林和野獸的氣息。

“江大夫,這是山裡的老把頭,姓高。年輕時是咱這一帶有名的獵人。”孫大哥介紹道,“高大爺,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江大夫。”

高大爺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他解開衣襟,露出手臂。我看到一條早已愈合、卻依舊猙獰的傷疤,從他的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傷疤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暗紫色。

“天一冷,這條胳膊就又麻又疼,像有幾百隻螞蟻在骨頭裡鑽。”高大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找你看過病的人都說你神,你給瞅瞅,還有沒有得治。”

我讓他坐下,仔細為他診脈,又查看了傷疤的色澤和溫度。這是多年前的舊傷,傷了筋骨,又在山林濕寒的環境裡落下了病根,氣血瘀滯,寒濕入骨,極難根治。

“這是被熊瞎子抓的吧?”我一邊檢查,一邊隨口問道。

高大爺那雙銳利的眼睛裡,第一次閃過一絲驚訝:“你咋知道?”

“傷口邊緣有撕裂的痕跡,深淺不一,不像是刀斧所傷。而且這股深入骨髓的寒毒,隻有常年在雪地裡打滾的猛獸,它的爪牙才會附帶。”我平靜地解釋。

孫大哥在一旁聽得嘖嘖稱奇。

高大爺沉默了片刻,那張古板的臉上,神情竟緩和了許多。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真正的尊重,不是客套的言語,而是你展露出的、足以與他對話的專業和眼力。

“有法子治?”他問。

“根治很難,但緩解疼痛,讓你過個安穩年,不難。”我取出一套銀針,“我先用針灸為您疏通氣血,再配幾副活血祛濕的湯藥,一副暖筋活絡的膏藥。三管齊下,會好很多。”

施針時,高大爺一聲不吭,任憑銀針刺入穴位,眉頭都未曾皺一下。

治療結束,他活動了一下手臂,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好像……是輕快了點。”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放在桌上。

“江大夫,我不懂你們城裡人那些規矩。這是我前兩天進山打的一隻飛龍,你給你家女娃娃燉湯喝,補身子。”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背影依舊挺拔如鬆。

我沒有推辭。我知道,對於這位山林裡的“老把頭”來說,這就是他最真誠的“診金”。

自從高大爺的胳膊好了大半之後,“關東醫館”的名聲,便徹底在十裡八村傳開了。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我忙碌起來,一一也找到了新的“營生”。

村裡有不少老人,子女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就靠幾封信、幾張彙款單寄托思念。但老人們大多不識字,每次都要麻煩村長或者村裡的會計。

一天,村西頭的劉奶奶揣著一封信,顫顫巍巍地來找村長,恰好村長不在。她坐在我家炕沿上,摩挲著信封,一臉的焦急和期盼。

一一看見了,猶豫了一下,小聲問:“劉奶奶,要不……我幫您念念?”

劉奶奶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閃著光:“哎呦,那敢情好!一一可是文化人!”

一一接過信,一字一句地念了起來。信是劉奶奶在城裡當建築工的兒子寫的,說的都是些報平安的話,叮囑她注意身體,說今年過年工地上忙,可能回不來了,錢已經寄到鎮上的郵局了。

一一念得很慢,很清晰。念到兒子說不回家過年時,劉奶奶的眼圈紅了,不住地抹眼淚。

念完信,一一又拿起筆,趴在炕桌上,問劉奶奶:“奶奶,您想給兒子回信嗎?您說,我幫您寫。”

“哎,好,好!”劉奶奶連連點頭。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就跟他說,家裡都好,讓他彆惦記。讓他……讓他自己在外頭,吃好點,穿暖點,彆凍著。錢收到了,讓他彆老寄錢,自己留著花……”

一一低著頭,認真地記錄著。那些最樸實、最牽掛的話語,從一個孩子的筆下,緩緩流淌在紙上。

寫完信,劉奶奶千恩萬謝地走了。

從那天起,一一就成了村裡老人們專屬的“讀信人”和“寫信人”。

她的小小炕桌,成了連接村莊與外麵世界的一座橋梁。她讀過盼歸的家書,寫過報喜的信箋;她見過兒子寄回第一筆工資時,母親喜悅的淚水;也見過女兒遠嫁他鄉後,父親沉默的思念。

每一封信,都是一個家庭的故事,都承載著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一一在這個過程中,讀懂了許多書本裡沒有的“文章”。她讀懂了什麼是牽掛,什麼是責任,什麼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真實含義。

一天晚上,她幫我整理完藥材,忽然抬頭對我說:“阿爹,我以前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分彆,是一件特彆悲傷的事。”

“那現在呢?”我含笑問她。

“現在我覺得,分彆之後,如果心裡還裝著對方,那就不算真正的分開。”她看著窗外的星空,認真地說,“就像劉奶奶和她的兒子,雖然離得很遠,但他們的心,每天都在信裡見麵呢。”

我欣慰地摸了摸她的頭。

年關將至,雪鄉的年味,在每一縷炊煙、每一聲鞭炮中,變得愈發濃鬱。

除夕這天,孫大姐一大早就送來了她親手包好的酸菜豬肉餡餃子,王大爺送來了剛出鍋熱氣騰騰的粘豆包,李木匠甚至用邊角料,給一一雕了一隻活靈活現的兔子燈。我們爺倆的“關東醫館”,被鄉親們的熱情,塞得滿滿當當。

我本想簡單做兩個菜,和一一安靜地過個年。沒想到傍晚時分,孫大哥竟親自來敲門。

“江大夫,走走走,上俺家過年去!大過年的,哪能讓你們爺倆冷冷清清的!”他不等我拒絕,半拉半拽地就把我們請到了他家。

孫大哥家裡,早已聚滿了人,都是村裡的一些孤寡老人和沒回家的年輕人。一大桌子菜,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紅燒鯉魚……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來,江大夫,一一,坐上座!”

“不行不行,我們是客,怎麼能坐主位。”我連忙推辭。

“啥客不客的!到了這就都是一家人!”孫大哥把我按在座位上,“在咱東北,沒那麼多講究,就圖個熱鬨!”

這頓年夜飯,吃得格外溫暖。大家操著各色口音,聊著一年的收成和來年的希望,笑聲和碰杯聲此起彼伏。一一被幾個大嬸圍在中間,小嘴裡塞滿了各種好吃的,臉蛋紅撲撲的,像個年畫上的娃娃。

飯後,男人們在院子裡放起了鞭炮和煙花。“大呲花”已經滿足不了他們,衝天炮、二踢腳,巨大的聲響和絢爛的火光,仿佛要將這深山老林裡的整個夜空都點燃。

孩子們提著燈籠,在雪地裡追逐嬉戲。一一也提著她的兔子燈,加入了進去,笑聲清脆,傳出很遠。

按照東北的習俗,除夕夜要“守歲”。院子中央,孫大哥用木頭架起了一個巨大的篝火,稱之為“守歲火”。

“這火得一直燒到天亮,燒得越旺,來年的日子就越紅火!”他一邊往裡添著木柴,一邊對我說。

村民們圍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大家也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烤著火,看著雪花在火光的映照下,紛紛揚揚地落下。

我看著眼前這幅景象,心中感慨萬千。

在江南,年是精致的,是園林裡的一盞紅燈籠,是小橋下的一艘烏篷船,是含蓄而內斂的。

而在這裡,年是粗獷的,是熊熊燃燒的篝火,是震耳欲聾的鞭炮,是把所有情感都放在明麵上的、滾燙的豪情。

一一玩累了,跑過來依偎在我身邊,仰著小臉看著我。

“阿爹,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的一一。”我緊了緊她的衣服。

她看著那團跳動的火焰,輕聲說:“阿爹,你說得對,這裡的人,心裡都燒著一團火。你看,他們把心裡的火,都點到天上了。”

我笑了。是啊,這“守歲火”,守的不僅是歲月,更是這片黑土地上,人們心中那份生生不息的、對生活最熾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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